不知是否誤讀了開演前的廣告文宣而期待錯誤,誤以為楊升豪《卡關》會讓觀眾戴上虛擬實境的VR裝置體驗新的劇場經驗,但《卡關》其實是透過劇本情節,描述VR時代人們在虛擬實境遊戲世界中的故事。演出的感官刺激還頗有「虛擬實境」之感受,而形式上的聲光效果放在黑盒子劇場空間裡,也頗為新穎有趣,但劇本與演出手法並無特別推陳出新之處,在劇情轉折處稍嫌老套,觀眾可以輕易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到了末尾,聲光刺激亦隨時間遞嬗,而產生視覺疲勞後邊際效益遞減的效果(感官麻木了)。作品題材新鮮有趣,總體而言形式略勝於內容。
張可揚《從前從前,那裏有座國立編譯館》用近乎刻意輕快活潑的姿態、快樂的身體舞一齣反對權威的嚴肅主題,編舞者意圖用一種輕鬆、嬉戲、愉悅的童趣方式,質疑教育體制中的權力壓迫,力道頗為輕緩。
舞者穿著高校制服,在放置著桌椅的仿教室空間內,從斷斷續續像是村落廣播的音效中,探討權威對身體的控制:從耳熟能詳的標語,如「如何成為堂堂正正的好青年」【1】、到經典的《龍的傳人》的音樂歌詞、長江黃河的意象不時出現,舞者也順理成章地展示了芭蕾技巧中的規訓(discipline)特質【2】:右腳伸直、轉身、再伸直腳等、A, B, C, D, E的幾組不同語彙要用怎樣的動作來表現、「請、謝謝、對不起」與特定動作相搭配,透過一再的重複、重複、再重複,描繪了體制如何透過對身體的操演,來達到內化精神思想的效果,整支舞雖是極為輕鬆的氛圍,但動作卻在重複的累積中,逐漸堆疊出對權威之不滿。
最好玩諷刺的或許是蔣公肖像畫的使用,這在中小學隨處可見的「偉人肖像」,當挖空臉孔的蔣公肖像,中間面孔掉落地上的那一剎那,觀眾席間爆出些許的笑聲,而舞者拿著蔣公臉孔當作面具,「附身」後體罰他人的片段,比喻雖然直白,卻也符合整舞的輕快風格。結尾處觀眾看到舞者細膩地搬弄椅子,從舞台後方往前,排出一個長長的椅子橋,接續到舞台前方,近乎儀式性的處理,在緩慢移動的堆疊累積中,彷彿有某種私密的情緒醞釀,留給觀眾在歡樂過後,淡淡的沈思餘韻空間,整首舞充滿小清新的文青風格。
黃鼎云《亂迷》這表演似乎是三支作品中最有趣的一個,需要花一點時間思考,不然好像掉入迷霧之中,因為這作品的視覺意象太豐富,每個物件和現成物都有原本脈絡之中的象徵意義,加上表演者近乎諷刺、毫不彆扭的裸體演出與慾望展示,在反劇場、反敘事、反表演的過程中,丟出了好多細節,讓人有些被刺激的小小不自在感受,卻又留下許多思考的空間和問號。
在黑盒子劇場空間中,觀眾一入場就會看到像美術館裝置藝術般的場景,地板上有綠色的草坪、灰塵遍佈的泥地、有如墳場般用椅子堆疊的墓地小山,每個物件都密密麻麻的交織在一起,讓人目不暇給之餘,也有一種因為資訊爆炸而無法解讀的錯置感,而一個上半身套著「亂丸號」紙船的扮裝男子,頭戴長假髮,手上配戴著絲質手套,略微慌亂的走來走去,開啟了這場表演的序幕。一名身材姣好的扮裝男子從舞台後方出現,「她」的表情曖昧,擺弄充滿慾望的姿勢,毫不嬌羞地舔弄自己的身體、胳膊、腿,而另一邊出現了「水管工人」打扮的男子,她拉著他的長水管做出自慰的動作,而他則在另一處搖晃著水管上下搖擺震動,只見這些人物一下子內衣外穿、穿上束腰、黑紗包頭變裝成另一種性別角色,又或是使用不同的物件,如吸管吸水、牙刷刷牙、擦口紅化妝、噴髮膠、拿著掃把掃地、放小禮炮,用平凡無奇的日常動作,加上有些誇張瘋狂的行為,如揮灑美金紙幣、用拖把自慰、吐口水和漱口水、拿著針頭擠出潤滑液在身體上意淫的動作等,去堆疊出荒謬的情境。多樣化的聲響,如唸經或是宗教性的吟唱、國旗歌(青天白日滿地紅)時肅敬起立再外加結尾的比中指、和諷刺性的「瑪莉亞的天使讓愛永不止息」、與歌曲《瀟灑走一回》【3】等聲音中,這些角色時而跳起巴西戰舞卡波耶拉、又或是類似原住民豐年祭的牽手圓場舞步、和類似雙人社交舞的兩人共舞動作,而中華民國的國旗不時被拿起、留學生之寶的大同電鍋被捧來捧去、現場還煮起烤肉香味四溢........看似彼此沒有交會的日常行為,拼湊出一連串行為藝術脈絡下般累積、堆疊、重複的實驗性動作,這些動作彼此之間並沒有明顯的敘事性或故事性,也沒有起承轉合的亞里斯多德式劇場邏輯,是徹底的反劇場。
除去那些擺脫日常脈絡之後的尋常行為,整個作品幾乎是以赤裸裸的「性」和「慾望」貫穿表演(演員也是赤裸裸),再加上些對性別惑亂、國族概念嘲弄的反諷,作品用一種滿不在乎的態度,描述身體/性/慾望/性別之間的關係,與這些關係之間不對等的嘲弄。特別的是,雖然是一種毫不在意的隨性,但在接近結尾處那不斷愛慾喘息中,卻讓人讀到一絲好似在“I don’t care”的狂亂下,所隱約暗示的極端痛苦,竟讓人聯想到了幾天前護家盟的抗議嘴臉【4】,不禁讓人感同身受而突然傷神。
這個作品最有趣的地方,或許是用身體/性/慾望的直接展示,去拆解如美國後結構主義學者茱蒂絲巴特勒(Judith Butler)所批判的語言邏輯,巴特勒在著名的《性別麻煩》(Gender Trouble)一書中,援引語言學概念而引伸出所有既定的性別結構皆是透過一再重複的「表演性」而產生,而世界上並無所謂具本質性與普遍性的概念。當巴特勒用文字書寫表演來尋找解構的可能時,本表演創作者卻用了更激進的策略,告訴觀眾「如何透過身體來重新找尋一個沒有中心敘述邏輯的文本」,以此而論,似乎頗有法國女性主義文學理論學者西蘇(Hélène Cixous)所謂陰性書寫(Écriture féminine)的味道。然而最特別的是,這支作品直接以身體和行為出發,徹底了反抗了文本與言說中的中心結構概念(不管那是父權中心、或是異性戀中心),完全超乎了語言的範疇,直接用身體與行為說話,反對傳統戲劇中幻覺的建立和亞里斯多德的淨化美學,把身體放到了中心,超越了語言與邏輯。
本劇創作者黃鼎云告訴我,北藝大藝術跨域研究所教授楊凱麟看了這個作品,說聯想到了十五世紀時荷蘭畫家波西(Hieronymus Bosch)的繪畫【5】,這個聯想頗為有趣,或許必須要加入更多人物、更龐雜的物件,才會更呈現出波西畫作中的意象。而我不曾看過舞鶴的作品,演出結束後才找到影響此劇的《亂迷》來翻閱,發現舞鶴的書寫極為後現代,有時會故意用錯字或倒裝來表現,也因此讀者反而要很仔細去讀每一個字,才能抓到作者想表達的東西,黃鼎云的《亂迷》也有類似的質地,觀眾要很仔細的看每個發生的事件、每個去脈絡化的物件如何被重新賦予意義,否則就會迷失在這片意義的泥沼之中。
這支作品成功地利用對劇場的形式反抗和媒材的實驗,挑戰了傳統的劇場美學,也讓劇場現場性的重要性被凸顯,並提供觀眾另一種感受劇場表演的可能。然而,當行為已經去概念化,且創作者也意圖告別戲劇言說的傳統時,是否有必要限制自己繼續處理文本的概念呢?
註釋
1、我一直以為他們要說「堂堂正正的中國人」,這句話是國立編譯館版本裡面的經典句子。
2、相信編舞家必然讀了傅科的《規訓和逞罰》,或許也參考了一些Pierre Bourdieu的habtius(慣習)概念。
3、歌詞:「天地悠悠 過客匆匆 潮起又潮落 恩恩怨怨 生死白頭 幾人能看透 紅塵啊滾滾 癡癡啊情深 聚散終有時留一半清醒 留一半醉 至少夢裡有你追隨」。這首歌出現在作品的末尾處,似乎有種反省的意味。
4、這齣戲演出前幾天,正是立法院司法法制委員會審查攸關婚姻平權的「民法」修正草案。
5、波西的畫作多在描繪罪惡與人類沉淪,以細密的惡魔、半人半獸甚至是機械的複雜形象,並大量使用各式各樣的象徵與符號,來表現出晦澀難解的超現實意象。他著名的三聯畫《人間樂園》,最近才在李奧納多所監製的紀錄片《洪水來臨前》一再被提到。
《2016新人新視野》
演出|楊升豪、張可揚、黃鼎云
時間|2016/11/19 19:30
地點|松山文創園區LAB創意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