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轉動的舞台共築時間《長路》
3月
05
2019
長路(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周嘉慧)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818次瀏覽
陳盈帆(特約評論人)

(編註:此文中「舞蹈身體」、「觀看身體」為專有名詞,請參照文末註釋1)

黑暗中,近乎佔滿舞台,一幅巨大的圓貼著地逆時針轉動著,從左手邊,圓的邊緣送出一張臉,是一個穿黑衣的人蒼白地俯臥著。當圓開始將他轉往右手邊,他的左腳落下圓盤,點地為支點,雙手留在轉動的圓盤上撐起身,將左膝放回圓盤,壓低身體,換了方向,又回復俯臥的姿勢。更多黑衣人陸續自黑暗的左手邊浮現,一共六個人,以同樣的方式被圓盤帶入「觀看身體」【1】的視野。六人在各自的軌道,一圈起身,一圈俯臥,一圈再度起身。他們一一褪下鞋衣,再一一穿上,逆行足下的轉動,走著、走著。

《長路》的開場,展現了舞蹈的注重韻律(rhythm)的面向。韻律是某種特定的時間流動方式,在這支作品中,使時間以週期性的反覆作為特定流動方式的關鍵作用者,不是「舞蹈身體」,而是舞台。這個直徑九米、細分為三千六百度的旋轉舞台,於暗喻與明喻的兩個層面皆為「舞蹈身體」腳下的「時間」;而旋轉舞台以迴圈的重複性作為韻律,決定了此作品中的身體如何動。在轉動的空間中,動作必須抗衡作用力,移動必須抗衡離心力。如果,有一個人,他天生就不走在正常、一般、普通的多數者道路上呢?舞者鍾順文傾斜地在圓盤的稜線上原地踏步,一條天降的繩索將他套牢,使他免於墜落,但他的道路又細又陡,他前進的每一步都得更加小心費勁;而當他借力於繩索將自己拉直扶正,走起來依然有那麼點傾斜的他算是個正常、一般、普通人嗎?或者,無論他多努力,他只能是道長長、長長的影子呢?

此作除以舞台韻律刻畫時間外,舞台的動力設計則決定了時間速率(tempo)的變化;當舞台旋轉加速或減緩,都迫使表演者改變動的模式。如果,這世界總是往前轉,你卻老是不可自制地往後倒著走呢?老是學不會,老是倒著走的循環得靠外力打破。那麼多人路過,有人無心理會你,有人無法理解你,但也有人試著告訴你,如果你的臉面向前,即使倒著走也不會失去平衡。舞者林柔雯從邊緣碎步走近,扶著舞者駱思維的臉頰,輕輕拉住他的手臂,注入一點改變的力量。有時,慢慢轉動的世界不太可怕,林柔雯踩上思維的腳尖,額頭點上額頭,他們還能共同創造屬於自己的平衡;有時,飛快旋轉的世界令他們目眩失衡,令他們歪斜傾倒,在狂暴的速度中試著接近圓心,兩人短暫的擁抱,是靜止的永恆。

圓形旋轉舞台提供了《長路》韻律與速率雙重變因,足以影響舞台上的一切。同時,它編輯了作品畫面的分鏡,也改變了「觀看身體」所觀看的方式。巨幅旋轉舞台的持續運動不只改變了「舞蹈身體」的動能,它也造成週而復始的位移,持續轉動的畫面改變了傳統劇院鏡框的侷限並製造運鏡,以持續的運動或相對的靜止改變了「觀看身體」聚集注意力焦點的方式。「觀看身體」知道,再過三秒、五秒或是八秒,下個畫面將出現在眼前。而其轉速,則將畫面影格率放慢為數秒一張,雖不會造成視覺暫留,但暫時留存的記憶與預期下一幀畫面的期待心理,使觀看《長路》的體驗很像是觀賞影片,劇院鏡框彷彿是螢幕一般有了分鏡。這幅立體巨幕挑高而深遠,局部打亮的燈光,劃分出下舞台的亮面與上舞台的暗面,巧妙地增加了數道影幕,也增加了「觀看身體」對景深的感知。並且,由於不知道下一秒該預期什麼從黑暗中浮現,隨著拉威爾鋼琴獨奏曲《死公主的帕望舞曲》( Pavane pour une infante défunte)的變奏提示,於視覺及聽覺上,都為繞轉的重複性增添了不可預期的樂趣。

回想起黃翊舊作《SPIN2010》,當時介入舞台的懸吊手臂,也曾以週期性的復返及變速挑戰「舞蹈身體」行徑路線,這回《長路》的巨型裝置則全面地改變了舞者們的地平線。此兩支作品的機械裝置與工業機器人庫卡不同,並無媒介表達它們的情緒特徵,而較近似於一種人為控制的環境。新闢研發中心的黃翊工作室+,下一齣新作將挑戰什麼命題,值得期待。

註釋

1、本文採用Susan Leigh Foster之舞蹈身體(dancing body)及觀看身體(viewing body)兩個詞彙,取代舞者及觀者,以強調「身體」在表演時以及感知表演時,臨在所活躍的動態。

《長路》

演出|黃翊工作室+
時間|2019/02/17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長路》雖然有些許奇幻,但是奇幻場景並未把觀眾漩入舞作中,反而以疏離的方式呈現。舞作並無製造出讓觀者身歷其境的感受,而是呈現一種有距離的觀看。觀舞過程像似一次對生命的回顧、悼念,也似一首為苦難人生歌頌的輓歌。(徐瑋瑩)
6月
03
2019
撥離「編舞」技巧的展現,投向更多「編劇」手法的身體表達,使觀者得以爬梳舞者角色脈絡,了解舞者動機的因果與詩意性的巧合與緣分,同時省略過度填入的情節設定,是《長路》在純粹的「行走」中,得以達到科技與溫度高度平衡且感動人心的先決要素。(楊智翔)
6月
03
2019
如果時間擁有一具身體,他將為我們展現出怎樣的面貌?立於旋轉舞台之上的舞者,說是表現了時間之中不同人們的姿態,卻也似舞者的身體在此成為了召喚時間的身體,為我們展現了時間的行進、暫停與碰撞。(許絜瑀)
3月
13
2019
黃翊將冰冷的機械使用地充滿情感,如同人的另一種型態。而這次的呈現則是以較為有機的形體,貼近人們的生活。以年輪作為主視覺亦顯示著這些故事像從古至今人類的共相。(劉庭芳)
2月
26
2019
由於燈光製造的陰影,旋轉的舞台與身體共同創生了幻覺。我覺得這種幻覺的製造對作品而言是重要的,在某些小處,《長路》讓我想起《偉大馴服者》創造的劇場幻象。(劉純良)
2月
25
2019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
我們可以看見「因為/所以/然後」,在亞倫.路西恩.奧文的劇本中,並沒有絕對穩固的邏輯性,不同人稱的交互運用,一如碧娜.鮑許(Pina Bausch)舞蹈劇場中擅長的「重複」與「拼貼」。這種技法固然有其力度,但熟悉感也油然而生。而舞者的身體表現也呈現出族繁不及備載的程式化語彙,如「Lip Sync」的誇飾肢體、「純肢體」的流動線條,以及「虛擬劇場」般將物件藉由身體呈現等方式,筆者也是將其視為一種多元現象。在這種多元現象下的產物有時不免容易產生疲勞,但有時也會反應出極其特殊的化學變化於舞者的表演狀態之中,就像臺灣舞者林士評被塗成像科特尤斯(Kurt Jooss)《綠桌》中死神扮相,且身著紅衣女裝的姿態時,其呈現出的一種自信與迷人,不僅沒有令人感到絲毫突兀的違和感,反倒有一種牽引般的魔力引人入勝。
3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