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高潮之間 《不要臉》
3月
12
2019
不要臉(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李佳曄。原為直幅,經編輯部調整為橫式劇照)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135次瀏覽
樊香君(2019年度駐站評論人)

年初,Netfilx上映《禁入直播》(CAM),描述一名直播主的帳號被「另一個她」盜用,電影以驚悚靈異手法揭露社群網站犯罪無人可管,尤其遊走於色情邊緣更是不被執法人員重視。《不要臉》由外型亮麗搶眼的編舞者李貞葳自編自演,方一開場,她現身群眾之中,長長髮束蓋臉,衣服正反穿,混淆視覺對於「人」的辨識。粉色反光幻彩的空間,包覆這步履飄移、關節卡卡的無臉人,直接讓我想到《禁入直播》的詭譎感,彷彿某種「無臉」虛擬生物輕巧回應以「臉」為媒介交往的社群網站,更在這實體化的社群虛擬空間中,展開女神吸睛的漩渦戲碼。

驅使場內眾人動力流轉或慾望拋接的兩個主要發動,其一,當然是動靜皆吸睛的李貞葳,時而詭異裝扮,時而甜美俏皮,時而與手機親暱互動,再誇張流利尋求認同者,把她脫下的鞋子當手機瘋狂自拍,女神氣勢引著觀眾之一拿起鞋子瘋狂朝她跟拍,隨即她又面對牆上鏡頭無限自溺,最終被自身甜美吞噬。即便試圖安靜、重新呼喚場內感知,卻只能是某個未曾在場,也難以被辨認的身體,無從堆疊,終至絕望消逝。她在群眾之間,所製造的外顯動力,在在領著場內觀者如魚群般跟隨著眼前迷人漩渦,隱喻著李貞葳從開始即創造的某種甜美迷人卻空虛意象。

而另一處隱藏動力則是王鼎曄設計的劇場結構,以及,觀眾不太常意識到卻是現場動力的重要推手-燈光,設計為徐子涵。隱藏動力首先讓空間活了起來,這在作品中甚為關鍵,有生命的空間製造觀看、製造慾望、製造人們彷彿可以「選擇」卻其實「被選擇」自己與他人的距離。演出尚未開始前的空間氛圍,不斷讓我想到英國影集《黑鏡》一幕實體化社群媒體的空間場景,大家相互觀望的狀態。你可以說這空間像Party場,卻比Party更不真實,以大面積如鏡面的反光片折射出一片迷幻色澤,粉橘色系帶點藍綠,暈暈的,詭譎卻引人親近。場內幾處堆著黑色條狀木箱,高低不一,可攀高可低坐。看似隨性,但與人交談時,實難以專心,總被這遊戲場挑逗著不安,似乎隨時會有驚喜。

在舞者、空間與群眾的動力之間,《不要臉》欲討論因社群網站而興起的自拍風潮及其背後的自戀文化間關係尚處單純,亦即眾人追著網紅跑,跑膩的就在一旁潛水。倒是如節目單所言「用肉身傳遞真實的感知」在李貞葳與手機親暱互動中,應有逃逸潛力。當她以手機手電筒在衣服與肌膚之間親暱探索、摩擦所散發的身體感性,其實有望翻轉此前或此後段落,觀眾與舞者之間均落在追逐新奇的運動中。尤其,當牆上圓形影像中的肌膚紋理、毛孔、毛髮的意象,所呈現無法捕捉與其模糊感性,正與最後一段李貞葳的甜美卻僵固的笑容恰成對比。

而在影像與現場身體的層次上,這段手機鏡頭遊走於衣服與身體之間,形成她與手機的親暱感,讓智慧手機既是社群網站載體,也是某種身體感性的延伸,此位於中介地帶的狀態,營造了某種親密想像勾連,即便聽說影像是事先預錄的。然而,大概正因為是預錄的,李貞葳必須時時注意自己的身體細節是否正是影像所及,又或者是表演上刻意安排,看似身體與手機的親暱感性,因為表演者不斷將眼神望向影像,以至於牽引著觀眾眼神跟回望,卻又再度引領視線回到追逐的躁動狀態。這段的迷人的模糊感性,讓我想起《孤單在一起》中李貞葳令人難忘身影與細膩刻畫。然而在此處卻似乎還無力對社群網站文化所連帶的自拍、自戀甚至自卑,乃至於作品後面即將觸及社群網站中虛擬主體與真實主體間運動的這一題上,以身體感性邏輯刻畫出頗具潛力的逃逸路徑。稍縱即逝,不太過癮。

果不其然,當影像來到雙唇,一句“What are you starring at ?”,現場的李貞葳再度回到女神氣勢,甜美俏皮,追逐遊戲捲席群眾來到大片反光片前,反射表演者,也反射觀者,自拍陷入高潮,怪招盡現,有鞋子陽具,也有煽情小貓,看似為博眾人眼光,她卻只在乎牆上那顆象徵放送亮麗的Cam,親吻、舔拭、吸吮著它,說著聽起來像「我愛你」的「why」。她對著大片反光牆、鏡頭的煽情挑逗,在音樂消失後、眾人圍觀下,大概也離高潮很遠了。於是,最終崩潰在此,她的身軀逐漸沿著反光片掉落,剝落在鏡面前,消逝在鏡頭前,鏡頭影像留下群眾身影,指向過度亮麗身影之所以消逝的背後推手。李貞葳離開鏡面,絕望地看向人群眼睛,身體如葉子般飄搖凋零在群眾之中,影像在群眾身體後,持續播放李貞葳甜美大頭貼,燈暗。

《不要臉》就結構而言,敘事平穩,舞者在空間與群眾之間的動力吸引也頗具節奏感,延續了她在「2014鈕扣計畫」《黑盒子》清晰的結構能力,唯最後影像指向在場群眾有些理所當然,畢竟此空間中觀眾的主動權其實未被真正建構,僅在跟隨之間。想起電影《禁入直播》中,直播主為了隨著高人氣而來的金錢,以高潮控制器博得高人氣,卻也因此暈厥的殘忍片段,揭露網紅與社群觀眾的暴力關係。不過,在看與被看、慾望的處理上,李貞葳以輕盈方式處理網紅的吹捧與消逝,或許也是某種選擇吧,我期待《不要臉》的繼續發展。

《不要臉》

演出|李貞葳
時間|2019/03/07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當舞蹈家透過她的身體說話,表現一種我們也有的意識狀態時,觀眾是可以用自己的身體感受到這些變化。從現實到意識,舞蹈家透過舞蹈對當代的日常社會進行一個由外而內的翻轉,一層層進到完全的內在狀態。(羅倩)
3月
18
2019
回頭想想在哪些時刻,我這張臉、我這個人是透過別人拼湊而成的,如果說今天沒那些反射,我們有沒有可能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子?(劉俊德)
3月
13
2019
《不要臉》的創作可謂擴張至整個空間,甚至算計了觀眾使之促成作品的完整性,因此當大眾踏進實驗劇場的那一刻,都成了《不要臉》的表演主體。(石志如)
3月
11
2019
周書毅的作品總是在觀察常人所忽視的城市邊緣與殘影,也因此我們能從中正視這些飄逸在空氣中的棉絮與灰燼。與其說他作為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的駐地藝術家,積極嘗試地以高雄為中心對外發信,並發表《波麗露在高雄》與《我》等作品,不如說他是在捕捉抹去地理中心後的人與(他)人與記憶,試圖拋出鮮有的對話空間與聲音,如詩人般抽象,但卻也如荷馬般務實地移動與傳唱。
5月
16
2024
整場製作經由舞者精萃的詮釋,及編舞者既古典又創新的思維想法實踐於表演場域,創造出精巧、怪奇又迷人的殿閣。兩首舞作帶領觀眾歷經時空與維度的轉變,服裝的設計使視覺畫面鮮明、設計感十足,為舞作特色更顯加分。「精怪閣」觸發了觀者想像不斷延續,並持續品嚐其中的餘韻。
5月
15
2024
伊凡的編舞為觀眾帶來不愉悅的刺激,失去自我的身體並不優雅,抽象的舞蹈亦難以被人理解。伊凡又是否借《火鳥》與《春之祭》之名,行叛逆之道?不過無論如何,伊凡這次的編舞或許正是他自己所帶出的「自我」,從觀眾中解放。《火鳥・春之祭》正是異端,正是獻祭者本身,觀眾被迫選擇成為跟蹤者,或是背叛者其中一方。在這暴力的亂世,你又會如何選擇?
5月
15
2024
「解構,不結構」,是編舞者為當代原住民舞蹈立下的休止符。編舞者細心梳理原住民的舞蹈身體在當代社會下的種種際遇,將其視為「符碼的」、「觀光的」、「想像的」、「可被消費的」,更是屬於那位「長官的」。走光的身體相對於被衣服縝密包裹的觀眾,就像一面鏡子,揭示所有的對號入座都是自己為自己設下的陷阱,所謂的原住民「本色」演出難道不是自身「有色」眼睛造就而成的嗎?
5月
09
2024
可是當舞者們在沒有音樂的時刻持續跳大會舞,彷彿永無止盡,究竟是什麼使這一切沒有止息?從批判日本殖民到國民政府,已為原民劇場建構的典型敘事,但若平行於非原民的劇場與文藝相關書寫,「冷戰」之有無便隔出了兩者的間距。實質上,包括歌舞改良、文化村,乃至林班歌等,皆存在冷戰的魅影。
4月
30
2024
另外,文化的慣習會在身體裡顯現,而身體內銘刻的姿態記憶亦是一種文化的呈顯。因而,透過詳實地田調與踏查的部落祭儀資料,經由現代舞訓練下的專業舞者的身體實踐,反而流露出某種曖昧、模糊的狀態。
4月
2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