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幻的當代,陌生的自我《哈瓦那》
4月
25
2019
神要建國(複象公場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749次瀏覽
張敦智(專案評論人)

複象公場的新製作,選擇一座歷史與現狀複雜的城市,作為兩齣舞作的隱喻統合:哈瓦那。它是古巴首都,在中南美洲歷史中,古巴獨立時間遠晚於其他國家。其首都從西方帝國主義競逐時期以來長期為西班牙殖民,並曾因七年戰爭而將主權短暫交至英國,戰後又作為籌碼,再度轉交西班牙。1959年獨立至今,古巴歷史僅六十年,首都哈瓦那如今面貌卻融合了十八世紀西方教堂、修道院、共產主義塗鴉與二十世紀的現代建築等,糅雜的風格成為其主要觀光面貌。失去主體性的歷史期間導入的種種元素,如今被壓縮進均質、空洞的現代情境,成為陌生、全新的面孔,向人愉快地招手著。被掩蔽的歷史與陌生的新整體形象互相對比,成為〈神要建國〉與〈公主的十面相〉兩支舞作共同的張力起點與借用形象。

上半場〈神要建國〉由王珩編舞,思考人與崇拜現象的關係。從一群人幼兒遊戲般地堆砌磚頭開始,接著玩起鬼抓人,隨著這場遊戲漸趨嚴肅、衝突上升,演化出族群間的暴力衝突,宛如人類歷史最早的部落、城邦關係。接著,戰爭製造英雄,城邦建構神祇,集體內部的崇拜凝聚起團結力量,逐漸演化。當「國」的型態不斷延續,最後來到當代情境下的現代國家認同。這樣的敘事過程與變化關係,成為整齣舞作的主要軸線。它自始至終維持史詩般的敘事基調,試圖針對神祇與國家出現的起因與存在的必要進行一場驗算。

[caption id="attachment_34717" align="aligncenter" width="750"] 神要建國(複象公場提供)[/caption]

有脈絡地根據史料與知識,提出一種思考後的可能結果,縝密且大篇幅的演練,拓展了作品的視野與格局。然而作品最終將場景推回開場的童趣遊戲,試圖拋出「而一切如何開始?為何開始?」的疑問,就疑問層次而言,由於敘事佔去大多篇幅,因此未爆發出潛在力道。以肉身呈現國家、神祇議題的行為,本身便隱含一種內在高度緊張關係。身體的本質最接近個體,而國家/信仰的本質最接近集體;前者勢必隱藏後者所留下種種影響,甚至是規訓的痕跡。然而作品並沒有以肉身為材料進行提問,大多僅作為符號,替另一則整理好的敘事代言。在表演者與觀眾之間,試圖建立起一套完整的符號體系,相隔一層由所指緊密編織而成的網絡,作品也與觀眾間多了一層隔閡。舞者的身體作為衝突發生的現場,並未在作品中現形。

另外,作品的服裝皆是米色披風,令人難免聯想到古希臘衣著。若真如此,那麼隨之而來的問題便是:為何表現人類起源必須透過古希臘元素「代言」?筆者的幾種猜測是:其一,其歷史具有更詳細文字紀錄,較能進行劇情推演;其二,作為「西方」的部分,與城邦、帝國、現代國家興起脈絡具有直接關係。儘管如此,明確的符號所指,仍讓議題範圍被限縮;外觀不相容、但本質接近的例子被排除在討論之外,如:日本作為現代國家,對天皇近乎宗教式的認同,與作品題材息息相關;古文明的興起也有非洲、美洲與亞洲選項,卻不屬於作品指涉範圍。

除卻以上疑點,〈神要建國〉之題材選擇,在後殖民時代極具意義與發展潛力。用舞蹈深入思考此問題實屬不易,若能對使用元素稍作整理,放大原本既存於作品的「疑問」,讓舞蹈更接近自我與身體,便可能浮現對當代處境的批判力道。

下半場〈公主的十面相〉由張雅為編舞,處理個人成長經歷的內在張力。宣傳平面出現《白雪公主》符號,場景卻落在由書桌、沙發、垃圾堆、電視、日曆等元素搭建起的臺灣傳統家庭場景,從年幼時代出發,隨著成長過程,才套上陌生的白雪公主外衣,整體歷程與古巴首都哈瓦那呈現相同時間序,也表現了個人身處現代情境中的認同混亂。

[caption id="attachment_34716" align="aligncenter" width="750"] 公主的十面向(複象公場提供)[/caption]

衝突主要以兩種不同的層次展現:首先,敘事以原生家庭為起點,並由單一個人出發,漸漸分裂為多人,同時由年幼邁向年長,搭配電視中混亂、顛倒的影像,表現出成長之於個人宛如一場扭曲、壓縮的時空旅程。第二層次裡,是旅程中途的個體,被嵌入外來符號。因此,成長不僅是與原生家庭環境斡旋的過程,同時還要跟被穿上的外來符號拉扯。何謂真正的自我樣貌?記憶與標籤互相爭奪話語權。此環節裡,白雪公主與既有場景互相映襯,表現明確的格格不入。往後相當大的篇幅,都建立在對童話符號的解離與破壞。舞者時而穿著統一服裝,猶如小矮人,卻只能集體迷惘地掙扎於現實;時而以公主身份遊走,卻沒有城堡與天真笑容,只有冰冷的行板,不斷重播的記憶與日常。

然而,針對這二個層次,似乎仍有繼續發揮的空間。作品中可以看見所有分裂個體都穿上公主裝,並一起試圖脫去標籤的束縛。然而在均質、去歷史化的生存條件與個人經驗間,是否有更多互相影響空間?標籤只有存在與撕除兩種選擇嗎?抑或標籤與個人除了互相扞格,亦可能互相改寫、扭曲,甚至是彼此破壞?場景的混亂性僅建立在童年經驗的不適感,以及外來符號與私密個人的拉扯,但無論哪個元素,單獨看來,都已處於被創作者定義完畢的狀態,才進行涇渭分明的互動。除了有/無、進/出之差,失去因劇情推進發生轉變的可能。這樣看來,無論哪種元素,都是沒有能動性的。陌生的體系不能發揮深層、廣泛的影響,個體在其中也不具能動性。

綜觀兩部作品,節目名稱「哈瓦那」對兩部題材大相逕庭的作品起到歸納與主題強化的作用。如同哈瓦那城市歷史所隱含的衝突,兩者都同時試圖以當下為起點,對過往的時間提出質疑與回應。它們都鬆動了現代均質、空洞的時間,將其粉碎、拆解,並按主觀理解內容重新拼貼與編織。也是這份意圖,讓兩部舞作具有充分的當代意義。

《哈瓦那》

演出|複象公場
時間|2019/04/14 14:30
地點|松山文創園區LAB創意實驗室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
我們可以看見「因為/所以/然後」,在亞倫.路西恩.奧文的劇本中,並沒有絕對穩固的邏輯性,不同人稱的交互運用,一如碧娜.鮑許(Pina Bausch)舞蹈劇場中擅長的「重複」與「拼貼」。這種技法固然有其力度,但熟悉感也油然而生。而舞者的身體表現也呈現出族繁不及備載的程式化語彙,如「Lip Sync」的誇飾肢體、「純肢體」的流動線條,以及「虛擬劇場」般將物件藉由身體呈現等方式,筆者也是將其視為一種多元現象。在這種多元現象下的產物有時不免容易產生疲勞,但有時也會反應出極其特殊的化學變化於舞者的表演狀態之中,就像臺灣舞者林士評被塗成像科特尤斯(Kurt Jooss)《綠桌》中死神扮相,且身著紅衣女裝的姿態時,其呈現出的一種自信與迷人,不僅沒有令人感到絲毫突兀的違和感,反倒有一種牽引般的魔力引人入勝。
3月
12
2024
在這個充滿誠實與虛假、愛與欺騙的世界當中,《一個說謊,一個說愛》藉由舞者的肢體語言與口白聲響加強表現層次與力道,將視聽體感相互交融。無論是語調的變化、情緒的轉換,以及呼吸的節奏,宛如勾勒出生命歷程中種種起伏與轉折,使觀眾更能深刻地體驗人生中的起承轉合。而音樂、燈光與節奏的巧妙結合,將作品的情感層層堆疊令人心馳神往,打造了一場充滿感官刺激的藝術饗宴,帶領觀眾進入一段探索人類情感和關係的旅程。
3月
12
2024
群體的概念使肢體嫁接在彼此的肢體之上,在這裡鄭宗龍並沒有明確地刻畫動機,而是透過一連串的現象來回應無無明盡的意識觀想。這樣難以捕捉、不可視的質感,以筆者個人的直觀感受來說,同時結合編舞者自身人格與背景來進行梳理,《毛》有大部分的創作核心依舊是向其兒時的童年回憶「童乩」靠攏。然而無定向的身體路徑、見山是山的現象敘說,在許多舞者空靈甚至理性的面部表情底下,似乎蘊生不出我們刻板印象中的艋舺喧囂,對應到的是來自Sigur Rós其精靈般的夢境殘響,以及直入火山流質與冰冷空氣的地理風貌:自然現象,這恐怕是理解《毛》更好的方式,同時也是編舞者如冰晶般構築舞蹈肢體的其中一種可能也說不定。
3月
12
2024
單人與雙人,彼此競逐、啃噬,耗盡力氣倒地,像信任遊戲般的無所顧忌地傾倒與反推,手腳彼此纏繞包覆,時而高低錯落,時而平行的位置,無聲地藉由一個又一個的動作,引領關注探討「關係」中的衝突、調和與平衡。觀眾在之間,尋找自身的觀看位置,往復上升和墜落,帶入不同的情緒狀態。呈現出我們,不只是在愛情上的渴望依賴,卻因為各種生命中的不確定性(順利接住、碰撞諸如此類的),會遲疑、疼痛、難過和快樂,於是選擇欲拒還迎的日常樣貌。
3月
12
2024
基根-多藍以自己的故鄉,位於愛爾蘭最西南邊尖端的丁格爾半島(Corca Dhuibhne),作為創作的發想,在這個山多而細長的半島,每一處蜿蜒路徑的盡頭都是一個未知的所在。回應著《界》當中,舞者們每一個用盡全力與無所顧忌的舞步,彷彿將內心的壓抑一次爆發,他們在舞台中穿梭,在彼此中摸索,想在與他人不遠不近的關係中找到自己的定位,但沒有一段關係是穩定的,他們只能用身體的極限表達情感,至少在這個當下,激昂的情緒是證明自身存在的證據。
3月
11
2024
雖然,在觀看的過程,偶爾會不時閃現暗黑舞蹈(舞踏)的影子。同樣從黑暗醜陋而生,同樣在思考生命與死亡,孤獨與自我。然而兩者不同的是,舞踏以反叛西方美學傳統出發,抵抗當時日本社會情境,使「用異質性的活力顚覆一個宿命的日常規律」【1】為核心,從而透過身體轉化出對生與死,對肉體解放的思考。因此舞踏手近乎全裸,身抹白粉,以蟹足、匍匐、扭曲動作為主是為突破傳統美學。
2月
1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