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管舞做為自我追尋的進路《我叫......Eric》
7月
01
2020
我叫……Eric(她的實驗室空間集提供/攝影林育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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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祈知(專案評論人)


鋼管舞(Pole Dance)做為藝術表現的文類(genre),如何能夠成立?這句話彷彿是在質問鄧肯(Isadora Duncan, 1877–1927)赤足裸身之舞能否被視為藝術。任何具有超越性的藝術,都以孤傲之姿叛逆前賢的規範與既有的價值體系,在其發展之初甚至是被主流社會邊緣化的,鄧肯之舞是其一,鋼管舞亦是其一。

當武漢肺炎疫情在臺灣趨緩之際,依循相關規定,劇場觀眾席終於不需再採梅花座了,民眾的生活也逐漸回到常軌。英文名為Eric的鋼管舞舞者林詳宸,協同導演陳侑汝和舞者/演員曾智偉,以及其他創作者與工作人員組成的製作團隊,於劇場活動甦醒時分在臺中國家歌劇院小劇場推出舞作《我叫......Eric》(I Am......Eric, 2020)。演後座談時,林詳宸表示,前來觀舞的觀眾人數超乎他們所預期,亦不乏特地從臺北南下觀賞此作的專業劇場工作者、藝術節策展人,令其製作團隊成員感到相當驚喜與感動。

舞者曾智偉從觀眾席左側走道後方出場,腳步聲鏗鏘而篤定。戴著面具的林詳宸宛如鬼魅般的身影則從右上舞台出場,兩人沒有交會,卻又隱約感知對方的存在。右上舞台放置一張椅子,椅子上有一本書。看似上班族的曾智偉下班回到家,脫掉白襯衫、黑西裝褲、黑皮鞋,換上輕便的家居服,背心、內褲、短襪,拾起椅子上的書本,站上椅子扭開燈泡,坐下來在椅子上看書。林詳宸站在曾智偉後方,幾度取走曾智偉手上的書,場內忽然發出轟隆聲響。曾智偉與林祥宸彼此互映,但他們的權力關係不對等,兩人之間存在著複雜的糾結與拉扯,象徵自我與本我的歧異,也暗示他們其中一人是過去的自己,另一人是現在的自己。接著,聚光燈投射在林詳宸身上,他爬上鋼管,立刻滑下來。燈暗,林詳宸退場。曾智偉走到中下舞台,站在聚光燈下,就著麥克風唸起書本裡的一段文字。於不同的段落站在舞台不同的位置唸著同一段文字或其前後文,在《我叫......Eric》裡至少出現三次。

日復一日,曾智偉又要出門上班了,他穿上白襯衫、黑西裝褲,照著一面無形的鏡子整理儀容,還擺起健美先生般的姿勢,打量鏡中的自己。他的演技相當純熟,表情細膩。曾智偉又坐在椅子上看書,林詳宸出現在他背後,向前伸手為他扣上襯衫的扣子,但曾智偉馬上又解開被扣好的扣子,冥冥中知道林詳宸的存在。林詳宸取走曾智偉手上的書,書本在空中盤旋飛翔,有時林詳宸和曾智偉又有如鏡裡鏡外的同一個人,互相照映,互為表裡;此時音樂的氛圍緊張懸疑。隨後,曾智偉坐在一旁打字,甚至連躺在舞台上都在打字。已取下面具的林詳宸則攀上鋼管,跳起鋼管舞。他的舞藝精湛,身姿妖嬈,身體與容貌都非常美,有時他舞鋼管時,足踩高約二十至三十公分的白色厚底高跟鞋,高跟鞋向來是具有性魅惑的物件。接著換曾智偉上陣跳鋼管舞,顯然他是個初學者或生手——或者他其實是初學鋼管舞階段的林詳宸。當他們輪流用毛巾擦拭鋼管上的汗水,配合燈光將他們的影子放大投射到天幕,儼然撫摸著一柱陽具的動作,充滿性暗示意味。【1】


我叫……Eric(她的實驗室空間集提供/攝影林育全)

林詳宸退場。黑暗中,曾智偉接了一通母親打來的電話,詢問他端午節是否回家吃粽子。他含糊以對,態度有些敷衍。掛斷母親的電話,燈亮,曾智偉捧著一個紅色的盒子,取出一雙造型極為誇張的紅色繫帶高跟長靴——靴子長至膝上約二十五公分,膝蓋的部位是護膝,底部極厚的鞋跟高約四十公分,必須將鞋子前面的繫帶一路由下往上綁好。曾智偉坐在地板上,表情略帶興奮,勉力穿上那雙繫帶高跟長靴,繩帶綁到一半,母親的電話又來了,一樣問他回家過端午節的事。他一邊綁著鞋帶,一邊告訴母親,自己正在學跳舞,「就運動啊!」卻不願透露自己正在學的是鋼管舞,此時我恍然大悟,林詳宸出場時戴著面具的原因,就是他不願讓人知道他在學鋼管舞,彷彿與情色舞蹈頗有淵源的鋼管舞是不入流的;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現今的鋼管舞結合舞蹈與體操,實為一項高難度的表演藝術。掛上電話,曾智偉好不容易穿好一隻高跟長靴,就迫不及待起身走路。穿上這隻鞋,連站立都有困難,更何況走路,甚至跳鋼管舞。曾智偉以其僅穿著一隻高跟鞋的變形身體擺出各種姿勢,他不知道什麼樣態能夠代表他自己,試過幾回之後,他小心翼翼地走入後台。最後,以林詳宸獨自表演鋼管舞做結——他攀上鋼管,將身體往外拋出去、延展身體、旋轉、勾腿、倒掛,做出形同水上芭蕾舞者之姿,一切漸漸歸於沈寂。

不得不提及曾智偉三度唸出他捧讀的書中字句:「展品二。這是一本機場書局與『成人』書店出售的攝影集⋯⋯一望而知其趣味在於性,而不在於學術。它的封面已很坦白。⋯⋯就像在色情雜誌上的書價貼紙一樣,像是嘲弄又像向檢察處致意,又正好遮著模特兒的私處。現時流行對制服的幻想,它們暗示團體、秩序、身份、能力、合法權威,合法使用暴力。」【2】這段話語並非虛構的文字,其文本出自蘇珊‧桑格塔(Susan Sontag, 1933–2004)論述七位思想藝術大師的著作《土星座下》(Under the Sigh of Saturn, 1980),其中探討德國紀錄片導演蘭妮‧萊芬斯坦(Leni Riefenstahl, 1902–2003)其人其作的章節〈迷人的法西斯〉(Fascinating Fascism)。「《土星座下》一書乃是蘇珊‧桑格塔以犀利且深具共鳴的筆調,將主流之外、拒絕歸屬的純粹心靈,推移到思維的最前線」,【3】〈迷人的法西斯〉更是著眼於蘭妮‧萊芬斯坦的政治不正確,及其影像作品中的情慾流動與負面書寫,而這些主流價值以外的體現,都回應了舞作《我叫......Eric》本身,暗示鋼管舞不被涵蓋於藝術的範疇。

舞作名稱之所以是《我叫......Eric》,旨在闡述林詳宸以學習鋼管舞做為進路(approach),認識自己,進而與各個階段的自己對話的過程,這正是確認自己叫做Eric的契機。導演陳侑汝也曾短暫學習鋼管舞,她體認鋼管舞在練習時一定必須透過不斷地重複以精進技巧,不斷遭受皮肉的創傷與痛楚,表演時才能夠做到極致,而這種重複與疼痛就類似〈迷人的法西斯〉提到的狀態,皮肉受創可以達到性靈昇華。然而《我叫......Eric》在探討Eric林詳宸的身份認同與自我追尋,這個部分並沒有談得很清楚,這是較為可惜之處;可貴之處則是將鋼管舞劇場化,讓觀眾認識鋼管舞不同的可能性。此製作規模不大,但作品相當完整與成熟,觀眾的反饋也很熱烈,著實令我欣喜。


註釋

1、具有性暗示意味的舞種不在少數,例如:日本舞踏金粉秀是一種變相的色情;中東肚皮舞舞者直接以身體挑逗觀眾。某些國家的某些傳統舞表現陽具崇拜或女陰膜拜的動作,藉以祈求子孫繁衍、五穀豐穰;2002年新舞臺「新舞風」邀請印度「香卓里卡舞團」(Chandralekha and Dancers)來臺公演《肉身/慾‧火》(Sharira – Fire and Desire),那是我觀賞過最色情的舞蹈表演,因為男舞者從頭到尾都在向女舞者進行女陰膜拜。即使如芭蕾舞女舞者身穿tutu裙,跳舞時露出臀部與腿部,也是因為芭蕾舞創始期,歐洲王公貴族愛看女人身體平常不會外顯的部位,因此才將tutu裙設計得那麼短。

2、摘錄這段文字不完全符合演出時曾智偉唸出的書中內容,僅憑我觀賞演出時的記憶擷選〈迷人的法西斯〉章節中的字句,如有不切合或遺漏之處,懇請《我叫......Eric》製作團隊諒解。

3、請見麥田出版社《土星座下》2020年4月三版一刷書封封底文案。

《我叫......Eric》

演出|林詳宸與團隊
時間|2020/06/20 16: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小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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