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宇恆(專案評論人)
步入演出場地,沒有一絲劇場氛圍,更像是團體討論室或集會場所,觀眾數目測也不過三、四十人。此前,筆者便時常聽到身為劇場工作者的諸多友人們,或哭天喊地,或義憤填膺地訴說,在劇場受到的不合理對待,在這當中更多的是關於勞資雙方的爭議。2020年疫情爆發,藝文產業受到強烈衝擊,自由接案者(freelancer)更是首當其衝,沒有勞動權益的保障及穩定的收入來源,不少人離開了劇場,轉向其他產業以保生存。如同社群平台上所流傳的梗圖一般,從事藝文產業或就讀藝文相關科系的人們一定被問過:「你讀/做這個吃的飽嗎?」在疫情衝擊的境況下回頭看這樣的質問,不免覺得諷刺。然而,這樣「吃不飽」的標籤該怎麼撕除?或者說,藝文工作者又要做些什麼才能保障自己的生計?
《請問,有沒有便當?》(以下簡稱《便當》)便是以劇場工作者的勞動權益為內容,論壇劇場為形式,意圖撕開藝文產業美好的表皮層,直擊劇場勞動生態的實際景況,讓這場為了便當(藝文勞動者的生計)而群聚的人們,能在此進行「革命的預演」(a rehearsal for the revolution),【1】共同掘尋破口。
從流程結構上看來,《便當》可以分為暖身、主戲以及論壇。在主戲開始前,丑客(Joker)(黃馨儀飾)粗略調查了觀眾的組成,畢竟這是一齣有關藝術工作著勞動權益的論壇劇場,觀眾的職業或藝文參與度便顯得重要,論壇劇場要引發動機及打開行動及問題意識,參與者對該議題的興趣及連結也成為此次論壇能撐開多少對話空間的重要因素。為了讓參與者能熟悉論壇劇場的形式,丑客也在開始前先以一情境,試著讓觀眾化身觀演者(Spect-Actor)上台取代角色,面對困境並採取行動,也在觀演者心理上建立期待與鷹架,使得後續論壇階段能更流暢得進行。
《便當》的主戲不長,共分為三場,聚焦於導演與演員承攬關係之間的勞權問題。第一場以一心想成為劇場導演的李康(李晉杰飾)應資深導演高亞倪老師(張瘠米飾)的邀請,成為其製作的助理導演同時身兼男主角,但當李康談及工時及酬勞時,高亞倪老師給的條件卻模糊不清,而李康卻還一頭熱的哉了進去。第二場李康則找來好友黃曉悅(何岡娗飾)擔任女主角,排練中曉悅卻頻頻忘詞,李康因此要求曉悅再度向公司請假,配合排練,然而曉悅只是一般的打工族,頻繁請假會讓她丟掉工作,生計無所依傍。從李康與曉悅的對話中得知,兩人在製作中都處於身兼多職的困境,但礙於輩份、人情及機會難得的壓力下不敢多言。第三場時間來到了演出前,李康與曉悅在劇場中忙進忙出,到了中午卻沒有便當,李康前去詢問高老師,老師卻因疫情導致的退票潮焦頭爛額。李康得知連便當都沒有,只好與曉悅自行訂購外送,但當便當送來時,老師卻告知票房實在太差,決定停演,李康代墊的支出費用只能自行吸收,曉岳拋下一切卻換來一無所有,老師一句:「我們做劇場是為了錢嗎?」瞬間堵了兩人的口,戲便在這樣的靜默中燈暗。
燈亮後,隨著丑客的引導,觀眾們各自分為幾個群組,各別討論著三個場次中角色所遇到的困境與勞權問題,並思考該如何行動以表達訴求或解決問題。以筆者所在的組別為例,在第一場中我們所關注的是勞動契約並未被明確的建立,也就是沒有簽合約,因為少了勞動契約,導致了後續二、三場種種問題的發生。第二場呈現的問題則在職責範圍的界定以及工作超時的問題,同時觀見曉悅被壓迫者的困境,以及李康由被壓迫者成為壓迫者的轉變。第三場由於疫情的衝擊,停演的損失該由誰負責?劇場真的得共體時艱嗎?難道沒有辦法可以解決嗎?面對這樣的困境,組員們針對第二場提出了罷工行動,曉悅既身為二分之一的演員,同時身兼舞台道具的工作,罷工或許可以讓大家正視這個問題。討論結束後,丑客便開始逐一確認、引導觀演者建立清晰的行動目標,接著便進入了論壇劇場最為核心的部分——觀演者取代角色。
請問,有沒有便當?(臺北市藝術創作者職業工會提供)
第一場的行動目標確立為簽訂合約,觀演者(Spect-Actor)上台後確實以保護雙方為由提出了這樣的訴求,不過演教員所飾演的高亞倪老師習慣以人情及口頭承攬的方式尋找合作對象,好似沒有意識合約的重要性,其中一句:「簽約那是商業劇場在做的事情。」觀演者在這樣的境況下顯然無力招架。第二場則有兩位觀演者上台,筆者為其中一位,我則以說服李康罷工為訴求行動,在這樣的行動目標下,我得先讓李康同理我這個角色的處境,生計困難,無法事事為了藝術而犧牲,試圖說服李康正視眼前不舒服的勞動狀態,雖然其態度似乎有些軟化,無奈的是李康家境富裕,好似無法同理曉悅的困境。第三場的觀演者提出了所謂的預售制以及合作備忘錄,【2】試圖向高亞倪老師爭取明年再演的合作機會,但高老師說劇場售票本就是預售票,況且明年疫情不知道是否延燒,不敢冒險為由推託,行動看來也失敗了。
《便當》從角色行動之衝突看來,情節並不複雜,但其所涉及劇場生態的問題卻盤根錯節,但我想,貫穿整個論壇劇場更多的是一種無關預演成功或失敗,著重的反倒是起身革命的行動意識。
《便當》中的李康以及高老師一再提到「劇場就是這樣」、「做劇場不是為了錢」、「應該為了劇場這個夢想犧牲奉獻」、「演員不能過得太好」。如同劇中曉悅的處境,當生計已陷入困難,還得「為了夢想」被剝削,這樣真的好嗎?
筆者在第二場上台擔任觀演者時,腦中突然神來一筆對李康說了一句話:「如果你的夢想沒有辦法得到同等價值的回饋,那麼你的夢想也太過廉價。」這邊所指同等價值的回饋,當然並不全然指金錢上的報酬,而是感受。倘若在這份工作中所遭遇到的對待及要求,感到不舒服,要全然接受嗎?我相信所有人對於自己所付出的勞力,都會擬定一個相符的價值,倘若這個價值失衡了,該摸摸鼻子自認倒霉,還是如同預演般起身革命?倘若藝術工作者默許了沒有合約在身的勞動境況,自身亦成為整個藝文勞動生態的共犯,結構永遠無法鬆動。同理,權力位階較高的資方若沒有簽訂保障雙方權利的契約意識,那便成為了空頭支票的開立者。
因此,所有的藝術工作者必須要從面對問題「無意識」的狀態轉為「意識」,困境才可能有所改變。也就是說,身處這樣的權力交迭:壓迫與被壓迫的交雜、夢想與麵包的兩難抉擇,甚至是藝文勞動生態的僵化中,我們是否能不再妥協,而是在衝撞行動與溝通中打開對話場域。
其實,整個論壇劇場並不像筆者撰寫的文字這麼嚴肅,過程中時時充滿著歡笑聲,無論是因為演教員(actor-teacher/facilitator)說的台詞,抑或是觀演者上台後有趣的表現,都舒緩了現場氣氛,讓整體群眾處於身心鬆解,並在安全的環境下可以參與整個革命預演。不過,就演教員所建立的角色來看,何時角色該有變化、鬆動,使「壓迫者」意識到自己也身處於系統性/體制下的壓迫。
筆者也不禁思考,《便當》中所建立的角色模組似乎為了能快速令觀眾看見問題癥結,顯得樣板,「壓迫者」與「被壓迫者」在其中較無法展現人類糾結及複雜的心境,導致觀演者所飾演的「被壓迫者」所採取之行動顯得無力。當然,這並不意指論壇劇場必定要找到成功反壓迫的方法;相反地,論壇劇場只是在如此的往返當中,去聯結、或拼組一些可能/可以發生的未來式。另一方面,丑客似乎也為了精準掌握演出時長,觀演者與演教員間的預演還未深化便得中止、上台的人數亦有限制,使得議題該觸及得深度與廣度只建立了粗構模型,未能更加立體多面。不過,筆者完全能夠理解《便當》著重於行動意識的企圖,畢竟有論壇尚且不夠,回到日常的漩渦,能不能起而行,尚未可知。因此對於議題的行動意識必須昂揚於群眾之間,先在乎才會有更深入的了解與討論。
我相信對於某些人而言,藝術是其夢想藍圖中最宏偉、重要的一塊,但是身處在這個「夢幻」產業中,沒有什麼事情是永遠「這樣」的,藉著《便當》論壇劇場中的討論與行動,除了開啟諸多思考,也讓許多非藝文相關產業的群眾了解這個產業所面臨的諸多問題,期待能藉著《便當》的持續演出,撐開生態的洞隙,讓更多人看見藝文產業的困境,看見了才有機會改善,也才有機會讓更多人的夢想可以當飯吃。
勞權從來不是選與不選的問題——夢想與麵包,我們都要。
註釋
1、波瓦(Augusto Boal)作為論壇劇場的開拓者,其將劇場視為「革命的預演」(a rehearsal for the revolution),主要訴求並不在展演,而是讓「觀眾」(Spectator)成為「觀演者」(Spect-Actor),在每一次的衝突點使「觀演者」上台取代角色,將他/她的訴求表演出來,藉此觀看衝突結果是否被解決/改善,並在這樣的往返當中形成開放的論述空間。因此,論壇劇場的戲通常不長,旨在看見衝突與問題,重點則是引發討論、協商及預演。
2、可參照法操FOLLAW:〈備忘錄(MOU)是法律承諾,還是「君子協議」?〉,關鍵評論網。
3、民法第490條:「稱承攬者,謂當事人約定,一方為他方完成一定之工作,他方俟工作完成,給付報酬之契約。」
《請問,有沒有便當?》
演出|臺北市藝術創作者職業工會
時間|2021/03/27 19:00
地點|台北國際藝術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