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君安(特約評論人)
高雄城市芭蕾舞團的《點子鞋》在 2022 年邁入第 19 屆,今年推出四位創作者的新作。從舞者和創作者名單看來,一波新人輩出的局勢更甚於以往。
色澤繽紛、對比強烈的雙人舞
連續兩年參與《點子鞋》編創的鍾長宏在自編自演的新作《人體發電機》中,呈現芭蕾和街舞精巧無違和的混融風格。 一開始,陳亭妤獨自站在方形燈影上,她的 Body Wave 柔順滑暢,宛如深海碧藻般依水波動。不久後,鍾長宏也站在她身旁。他們的 Body Wave 從正面轉左斜前,再回到正面,又轉到右斜前。兩人一致的身體律動和一致的音效頻率,初起時還頗吸睛;但是同樣頻率和身體起伏的時間拉長後,便令人產生窒息感,也像是在挑戰觀者的耐性,不禁令人納悶到底何時才會轉進下一個階段。然而,當他們脫離光影的格子後,開始爆發身體的能量時,眼前的神采隨即大放大開。此時,頓覺先前的鋪陳是個有趣的伏筆,為的是彰顯後續的突起。
2022 點子鞋《人體發電機》(高雄城市芭蕾舞團提供/攝影 HsiuRu)
鍾長宏的街舞魂不時在他延展的身軀冒出來,Popping 的震感偶而出現在他轉身的瞬間,芭蕾和街舞融於他身正是恰如其分。當激光亮影在地板上隨著他們的腳步伸縮時,不但變化線形也變換色澤,稱得上是另類的豔光四射。或許,這些繽紛亮麗的光影是他們耗力踩踏所發出的電力所致,但這一切和他在節目冊上,文字顛倒順序反置的聲明所言,即不斷踩腳踏車欲讓手機充電的「人體發電機」情景似乎毫無關聯。也或許,一切如夢為鍾長宏刻意所為。
唐筠雯的《Lonely x Only》在紅、白兩色花朵從模糊漸漸清晰的影像中展開,唐筠雯飾演的紅衣女子和林若琪飾演的白衣女子間的糾結,很難不令人聯想到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1944)。雖然舞蹈空間舞團也曾依此小說情節發表過鄭伊雯編創的《紅與白》(2014),但是相較之下,《紅與白》顯得大氣磅礡,而此作則是小而美的呈現。【1】
紅玫瑰與白玫瑰常被引伸形容性格迥異的女性,在此作中,紅衣女子以大動作的跳躍與快速旋轉散發自信與傲人的魅力,猶如小說對紅玫瑰性格的描繪;而白衣女子雖是以身體的延展與纖細的姿態表現婉約內斂,但卻不似張愛玲筆下被丈夫背棄的哀怨女子,反而是以外柔內剛的姿態表露新女性的韌勁。當紅白二女個別出場或共舞時,雖也有較勁之意,但更搶眼的則是彼此互補互容的片刻,尤其是在接近結尾時,她們環抱彼此腰際繞著圓走,最後停下腳步,目光看向相反方向,但卻拉著彼此的手,彷彿一對不願承認彼此相愛的姊妹,即使不願直視對方,卻也放不開相互牽連的手。
2022 點子鞋《Lonely x Only》(高雄城市芭蕾舞團提供/攝影劉人豪)
延伸無盡想像的三人舞
在白顏毓的《The Womb》中,從舞台右斜後的角落裡,一道紅光射入,年輕女子(周怡瑄)走進來。當觀者正沉浸於欣賞她纖細的身形和俐落有致的動作時,倏忽她的手從胸際順著身體的中線滑下至兩腿間,這非常不芭蕾的動作成就了一個特殊符號,並交換手連續做了四次符號,猶如暗示她的身體起了變化。不久後,她來到右下舞台的角落,坐在地板,張開雙腿,有如生產的姿態。就在此時,葉麗娟從她身旁走進舞台,兩人彷彿交換角色。
周怡瑄好似葉麗娟年輕時的化身,而曾祥輔則是周旋在兩人之間的男子,有時像是周怡瑄的親密伴侶,有時則像是葉麗娟的親生兒子。三人共舞時,角色之間的關係變化讓眼前的畫面展開無盡延伸的想像,且不斷將作品中的人物切割、複合,尤其當三人環抱在一起而產生疊影時,更是充滿虛實交替的意味。資深舞者葉麗娟曾感受過子宮的變化,因此在詮釋此舞作時,她的身體技巧和表演能力自有其熟齡蘊涵,有別於年輕舞者的清新秀麗,而當她與周怡瑄共舞時,則像是她與年輕時的自己開啟深層對話。白顏毓的編排脈絡複雜卻紋理分明,而且處理手法細膩,值得細細品味,是難得的年輕男性創作者的作品。
2022 點子鞋《The Womb》(高雄城市芭蕾舞團提供/攝影劉人豪)
自 2020 年起連續三年在《點子鞋》呈現作品的許佳蓉,在今年的《留下一個人》中,編排手法愈加成熟,由舞者劉諭萱、黃筱哲及韓華共同擔綱。剛出場時,他們像三個好朋友玩在一起,愉悅的纏繞手臂,解開,再繞,好似日子可以一直保持如此美好。但不久後,場上只剩韓華一人,他先是左右晃動,接著發出無聲的吶喊。當劉諭萱和黃筱哲一起進場跳起雙人舞時,韓華帶著落寞的神情離去。
雙人舞退場後,韓華再度走進舞台,雖然依舊神情落寞,卻有如找到出口般,盡情將情緒宣洩在舞動的空間。他的獨舞展現大氣軒峻之姿,顯示其古典芭蕾與當代舞蹈交融的身體記憶,已然衍化成個人風格濃郁的技藝。不久後,劉諭萱現身和韓華共舞,但卻只是一個短暫的過場。而當黃筱哲也出現後,三人隨即在各自的空間跳舞,看來像不曾有過交集的陌路旅人,再加上韓華多次無聲的吶喊,此時的場景和開場時三人共舞的愉悅氛圍形成強烈對比。黃筱哲的身體具有極佳的延展性,段落銜接處流轉暢然,動作細微處精緻透徹。此時,韓華和黃筱哲有如男版的紅白玫瑰,風格迥異,各有千秋。他們的身體對比和劉諭萱身上紅白相間的舞衣產生共鳴,也和她純然芭蕾女伶的風采形成三方格局。最後,劉諭萱和韓華背對背身體緊扣,而被留下的,卻是黃筱哲。
2022 點子鞋《留下一個人》(高雄城市芭蕾舞團提供/攝影劉人豪)
回看《點子鞋》十九年中的成就,不少現今站在浪頭上的創作者曾在這個平台孵夢,多少當前頂尖的表演者曾在此伸展手腳。再看今晚的創作者和表演者,我深深覺得,此文應不是論斷他們此時此刻的表現,而是評論者預提見解,以做為未來更深入探討時的對照。或許,在《點子鞋》二十週年時,可以細細叩問曾經到此一遊的藝術家們,行文觀照他們在彼時與此刻的編演記事。
註釋
1、或許《Lonely x Only》無關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只因看過《紅與白》後的印象至今仍舊深刻,因而不免產生聯想。真正說到玫瑰之爭,其實是源自英格蘭的蘭開斯特王朝(徽志是紅玫瑰) 和約克王朝(徽志是白玫瑰)在十五世紀爆發的三十年戰爭。
《2022點子鞋Dance Shoe》
演出|高雄城市芭蕾舞團
時間|2022/1/22 19:30
地點|臺南市原生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