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美惠(駐站評論人)
《冥遊記》是唐美雲歌仔戲團(以下稱唐團)為創團25週年特別製作的演出。25週年!足以讓一個剛出生的孩子讀到研究所畢業,唐團竟是一路堅持耕耘,且不停成長,想來使人不得不說十分感佩;而同時,想必劇團也對於該用什麼戲做為25週年這個里程碑的註腳傷透腦筋。甫見《冥遊記》的宣傳,使人有點意外、又有點驚喜,當家小生唐美雲要反串演出史上唯一女皇帝武則天,並邀來了國光劇團京劇鬚生唐文華同台,出演李世民一角,吊盡了觀眾胃口,將觀眾的期待值推向高峰。
唐團成立以來,一向以「承傳統、創新局」做為自我期許,回想25年創團路,做了非常多的新嘗試,不乏取材自外國音樂劇、小說、電影或者是完全以概念新編的創作。做為國內指標性的歌仔戲團,唐團的編創之路也映照著臺灣歌仔戲的時代轉變,當我們把那些對於歷史的翻轉反叛、對於形式的舊瓶新酒、對於題材的轉介挪移通通玩過一輪之後,接下來進入的「後戲曲現代化時期」,要怎麼樣召喚戲迷觀眾一同踏進新時代?
冥遊記(唐美雲歌仔戲團提供/攝影柯炳輝)
換個說法,歌仔戲觀眾一向熟悉劇目從歷史取材,甚至有許多資深觀眾對歷史的認知是從看戲經驗中建構的。例如對於唐太宗李世民,觀眾並不陌生,或許長孫皇后使許多觀眾直接聯想到,中視1992年播出的電視歌仔戲「大唐風雲錄」中,許秀年飾演的正是與此次《冥遊記》同一角色長孫皇后,這些安排皆是對觀眾充滿了情感的召喚。但對於選擇這樣的題材,仍不免須得面臨兩種危機點:第一種,不符合傳統觀眾對於李世民、武則天這個題材的帝王級史詩想像;第二種,現代觀眾對於歷史劇中總充滿忠孝節義這種教條式情感的疏離。在經歷了各式各樣題材與形式的創新、再回到歷史人物來說故事時,唐團的「承傳統、創新局」如何回應不同觀眾的期待?
從演員中心逐漸轉為編導中心的四分之一世紀
《冥遊記》在劇場中給出了答案。編劇從武曌(武則天)暮年的一場大夢著手,將所有老觀眾們熟知的情節打包帶著走,走入冥府一遊,遇見了公婆、丈夫、(被自己殺死)的孩子,遇見了自己見不得光的冥面(幽暗人性),同時也讓李世民被迫直面在玄武門之變殘殺兄弟的自己,渡了武曌一場。情節線在觀眾熟知的故事中開展,延伸創作了角色們的另一面向(不再只是帝王、后妃,更是家人),在嘲諷父權詼諧幽默的表現手法之下,關注的焦點是在女性從古至今不平等的待遇、甚至是自我審查,也洞察人性在追逐權力的過程中暴露的貪婪與血腥,省思著代代相傳殺戮不輟的人世。是心結?是病態?有解嗎?武曌的選擇並非重點,核心的關懷是在面對自己之後,選擇放下——所以故事是歷史的,但議題是現代社會的進行式。
冥遊記(唐美雲歌仔戲團提供/攝影蔡馥伃)
唐團25週年大戲,集合了老中青三代演員合演;劇團長青樹小咪一人分飾二角,扛起寵妻無上限的李治與政治犧牲品懷恨怨靈李賢兩角,使人見識到其戲路寬廣的演出實力;永遠的娘子許秀年再演30年前同一角色長孫皇后,依然賢德且嬌媚,將細膩的情緒暴力演繹得絲絲入扣。《冥遊記》最大亮點之一在於邀請了知名京劇老生唐文華共同演出,雖然在聲情表現上仍不免有一絲非歌仔腔的破綻,但臺語咬字的掌握竟出乎意料的準確,敬業精神表露無遺;一眾角色以李世民為首,共同扮演著「男性視角、父權社會」,唐文華演來使人莞爾又不失威儀,與武曌的女皇視角形成了平衡的對照。而反串演出武曌的唐美雲,將小生的霸氣轉譯到女皇帝的表演中,罕見在舞台上以女性角色、說女性心聲。當我們看著武曌在台上那個時空一肩扛起各種非議孤獨前行時,恍若會看到角色與演員有種奇妙的疊合感,原來武曌的角色也是在為這個時空的唐美雲寫下一個註腳。
歌仔戲進劇場逐漸從演員中心轉為編導中心,但歌仔戲演員與現代編導成長及養成背景大相逕庭,溝通存在著落差司空見慣。然而在《冥遊記》裡,卻可以看見大師級的演員們準確演繹著屬於年輕一代編劇設計的情感表達與笑點,足見編、導、演在溝通上多年磨合出來的默契,互相成就了彼此。唐團25週年大戲帶給劇團的意義是走入四分之一世紀的里程碑,帶給臺灣社會的意義則是歌仔戲確實的仍與時代同步脈動,可以承襲著傳統的形式、說現代人的心事。
《冥遊記—帝王之宴》
演出|唐美雲歌仔戲團
時間|2022/04/23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