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交流的日與夜《掛號》
8月
28
2017
掛號(亞戲亞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565次瀏覽
王威智(專案評論人)

身心科診所的掛號處,男人遭遇猶如從事直銷的女人與她的語言詐術,一步步被誘導去放棄自己身體的主權,最終崩潰離去。身為觀眾,面對日本演員帶有濃厚日文腔調的中文,則需要極度專心聆聽,才能跟上演員的口音表現。耗費心神而充滿睡意之餘,更好奇是否因為日本與台灣表面上緊密的文化連結,使得創作者對於文化交流做出獨特選擇?白天以中文演出,晚上日文演出。

《掛號》描繪至身心科求診的「男人1」與負責掛號櫃檯的「女人1」之間的語言交鋒。劇本裡的語言是去情感的純理性表述,是打破沙鍋問到底,也是轉移價值判斷的壓迫手段。正因為語言溝通排除了文字背後的曖昧性,其間的權力流動變得觸目驚心:是就是,錯就錯,沒有討論空間。「活著的時候,身體確實是屬於你的,但死了以後就不是了。那就是人類的屍體,是屬於全人類的。」【1】人的主體性由語言劃下明確的疆界,由活著的身體還有附著在語言上的詮釋而生。所以面對一個活著的他者生命,女人能夠透過語言來決定其該活的方向與死後的去處,挑戰身體與主體性的偶然連結。男人的崩潰並非出於溝通的不成立,而在於無意間碰觸到了世界的形構邏輯,體會到自身的無力與存在的荒謬。

演出以讀劇會形式進行。兩位日本演員以中文演出,儘管中文能力聽似有一定純熟度,仍不免帶有濃厚日文口音,是以在掌握語言節奏和情感傳達上,都受到使用中文的阻礙,亦影響觀眾欣賞劇本語言。演員使用非自身母語來演出值得感佩,可惜無法充分呈現別役實透過語言詭辯所構築的超理性空間,以及在這空間內發生的異常精神交流。因此,最後男人的崩潰顯得缺乏戲劇感與說服力。

劇本的翻譯上幾乎完全忠於原著,包含人名、語法等。從文化交流的角度來說,創作者似乎希望觀眾去欣賞原文,不過迫於語言差異,只能盡可能降低翻譯對於文本的改造程度,讓人去想像原文。【2】此翻譯策略事實上顯示創作者對於跨文化交流有些盲點需要再思考。

首先,如果我們願意接受發聲本身亦是種動作,劇場演出裡,不同語言聲音的翻譯便不只涉及語意符號的轉換,更是兩套迥異的身體實踐。日文發音的體感節奏如何轉化成中文發音,在此讀劇似乎不太見到思考與處理。講中文的別役實與講日文的無法相等,跨文相異脈絡的演出也不能輕易為忠實原著的價值判斷所建構。

換個方式問,忠實原著的跨文化意義該如何理解?本劇於台灣的仁安醫院舊址演出的文化交流意義是什麼?創作者除了文化傳播者的自我定位,更積極的可能性為何?劇團起用日本演員以中文演出,固然顯示對於演員的中文能力抱予信心,不過事情也可以反過來說。哪怕創作者意識到使用中文可能影響演出品質,仍然相信觀眾能夠欣賞劇本的文學性,意會到劇作家想處理的人類困境。

然而中日文版的演出卻是不同形式。白天中文版由兩位演員朗讀並加上初步的舞台動作與走位;到了晚上,日文版本則回到簡單的讀劇形式,演員坐著讀出角色台詞,另有第三演員朗讀舞台指示,並做最低限度的舞台動作。相較於中文版曖昧地呈現出害怕觀眾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所以盡量讓讀劇接近演出的勉強感,日文版的朗讀生動有趣,充分展現別役實的語言魅力。日與夜的比較,很弔詭地成為文化翻譯不易處理的有力證據。

不論創作者有意或無意為之,劇本的忠實翻譯與中日版本的演出差異,點出此作品最引人思考的地方。創作者預設了某程文化交流的暢行無阻,這種信任與日本劇場在台灣戲劇發展主要扮演啟蒙角色的歷史問題是否相關可先不論,雙語的身體姿態已經明確要求創作者懸置對於劇場普世性的信任,更加細緻去面對並且處理文化翻譯的挑戰。正在此面向上,本讀劇演出意外地回應了別役實在《掛號》提出的命題:人類難逃語言的建構和壓迫。劇場的跨文化交流如果亦是種語言的幻術,就不僅止於各國人馬的文化匯聚。外國語劇本的翻譯,其實如班雅明所言,是「來世生命」的再創造,語言(與文化)的轉換則永遠充滿矛盾。

註釋

1、現場販售之未正式出版劇本,頁23。

2、劇本裡部分地方將「醫生」(せんせい)譯為「博士」,無可避免讓人極端出戲,亦對翻譯品質略有保留。不過,按日本版聽來,原劇本的確有出現「はかせ」(即博士)一詞。因此,醫生被翻譯成博士,到底是翻譯上出問題,或是別役實在語言中埋藏巧思,卻沒獲得翻譯處理,在即時的看戲體驗下無法分析。

《掛號》

演出|亞戲亞 (Theatre AxixA)
時間|2017/08/27 14:30 pm(中文)、19:00 pm(日文)
地點|臺北市社區營造中心仁安醫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整齣劇以強勁的當代音樂形式為載體,完整呈現了從語言的壓抑、音樂的爆發、到身體的解放與靈魂的抉擇的敘事脈絡,更成功將臺語從歷史的「傷痛與禁忌」(如語言審查、內容淨化)的陰影中帶出,透過演員們強勁的演唱實力,讓臺語從被壓抑的噤聲狀態轉化為充滿解放意志的聲音。
12月
25
2025
當陳姿卉以看似個人的生命經驗坦白這些思考時,所揭露的是語言與感情共同生成的演算法,觀眾在場內感受到演者對每個字詞的斟酌,仿佛正在目睹某條情感函數的現場推導
12月
25
2025
當女子馬戲不再以性別作為唯一標識,而是透過技術選擇、身體倫理與集體勞動的配置,去處理當代身體如何承受清醒、壓力與失序,那麼它所指向的,將是一種不同於傳統馬戲或舞蹈分類的表演類型。
12月
25
2025
這是歷經1949到2025年漫長時間中,從第一代客家阿婆經歷的「殺戮與囚禁」,延伸到第二代人女兒的「羞辱誤與解」,再到第三代孫子的「撕裂正當化」。這樣的歷程,細思不禁極恐,令人在陽光下不寒而「慄」。
12月
24
2025
壽司作為高度人工介入的精緻食物,並且搭配娛樂性、展示性強的旋轉列車盤,類比現代社群資訊媒體的生態,表演性跟噱頭大於事實陳述,川流不息的動態更巧妙模擬「滑」訊息的當代習慣,隱喻之高明,互動過程中感受到創作者流暢輕盈地在幽默戲謔與嚴肅批判間遊走,令觀者回味無窮。
12月
23
2025
透過前述那些刻意模糊語言的指涉,《眾神的國籍》更像是影射當今即將/正在/結束戰爭的世界萬輿,與現世的我們如此逼近。廢墟崩落,煙硝閃爍,離散的信眾與落難的神祇進退維谷,看著故人身影在惶惶記憶中逐一浮現。
12月
23
2025
如果說在劇場重現歷史情境,應要能凸顯劇場作為敘事途徑與形式的獨特性,那麼「女性角色」也是如此。如前所述,《國語課》大致疊合謝曼春與周足彼此之間的女女情愫,以及啟蒙/覺醒的抗爭關係,不過卻也未賦予這兩條關係線足夠鋪陳與連結,因而互相削弱。我們似乎無從得知這兩人為何對對方產生好感,又或者,這樣若有似無的親密關係,是否承受某種程度的社會壓力。
12月
18
2025
當曼春高唱反抗歌曲並昂首闊步迎向一片震撼紅光,演出以動人的視聽美學營造對革命先烈的致敬。但諷刺的是,之所以能在美學上被加冕為烈士,恰恰是因為曼春棄守政治理念、棄守她的組織。沒有組織的革命理念如何落地?敘事避而不談的,只能依賴最終壯烈的劇場調度做為美學與情感上的補償。
12月
18
2025
當劇場的敘事由地點和敘事者串聯,每一段歷史被切分散落在各場,敘事時間與現實時間不同步,而是不斷重新回溯與前進,似乎也同時讓時間的經緯缺乏清晰的理解路徑
12月
17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