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貽峻(劇場攝影師)
邁入第十七年的高雄城市芭蕾舞團《點子鞋》芭蕾創作展演平台,如同既往地,以小品發表會的形式,讓芭蕾創作愛好者可以離開學生團隊或學校規模,一探劇場製作的不同尺度。然而,此篇所要討論的並不只是一如過往的任一場點子鞋及其舞碼,而是試圖勾勒在總統大選開票夜,高雄市的這一齣舞蹈呈現,如何於劇場空間中,和隱而未現但又確實存在於每一位觀眾心中的時空脈絡,微妙的交織、互動。
我並不明白主辦單位是基於什麼刻意或不得已的原因,才選擇在票房難以推動,又難以捉摸的大選開票夜檔期,但相信對主辦單位而言,絕對意識到了這一場演出的獨特性,不僅與過去十多年不同,劇場中的氛圍,與一週後在台南的場次也有著迥異。回到高雄場,票房將近九成,但入席約莫六成,於是二樓座席空蕩蕩,不過,原本很像演講廳的演出空間,卻反而因此稍微多了點與觀眾親近的劇場感。在這冷門時段,應有更多好場地可用,我猜想或許商借至善廳有不得已的考慮,但觀眾的闕如也彌補了某些難以名狀的缺憾感。
在還期待著更多因關心開票而遲到的觀眾是否來得及入場時,燈暗、幕起。許生翰的作品〈我虧欠你一生的快樂〉,已經悠悠地在火車行進聲與舞者魏梓錂適切而完美的身段中展開。黑衣的魏梓錂,透過幾個簡單的拉扯,即充分顯示出孤獨,這樣的表意其實無關芭蕾與否,但她精準的芭蕾身體,的確為本是「隨性而為」的現代舞語彙,添上了芭蕾質地中難以掙脫的內在桎梏,或許也正巧成為了這支十分鐘的小品,最迷人的地方。場景轉換,舞台上慢慢垂下了幾件高低不等的衣衫,魏梓錂在其間遊走與舞動。懸吊著的衣物,有些高度遙不可及,有些則能與舞者產生些許互動,無根地飄蕩在舞者也無定的心神之間。由上方灑落帶著模糊格狀的光線,伴隨魏梓錂的喘息與嗚咽聲,簡單而完整地舞出了「抑鬱者捕捉不到自己,也捕捉不到世界」的無奈,而她至終在窗櫺的光影中,逝去。一生的虧欠,死在無解之中。然而,不得不提到,在舞作中曾穿插了一段舞者的錄音獨白,卻因為聲優的選擇與錄音技術的問題,而踰越了配樂的性格,成為了一種闖入式的告解。徒令這濃鬱的作品與簡練的動作,被染上了過於直白的示意。
銜接著這樣抑鬱的黑,第二支作品——許佳蓉的〈配色〉,就顯得明亮與明確許多。編舞者許佳蓉作為來自北藝大的芭蕾舞者,融合了關渡山丘上的鮮明身體,刻意雕琢了機械動作的芭蕾姿態,在節奏明確的吉他聲中,反映了在貨櫃屋前的劇照隱喻,趣味,也令人耳目一新。
配色(高雄城市芭蕾舞團提供/攝影劉人豪)
名為「配色」的作品,當然不只表現於紅藍黃鮮明的服裝或燈光。在舞者交錯出現的身體互動中,穿著浮誇墊肩的紅色男舞者司徒秉宸,在獨舞中揭開了其作為配色行動的中心位置;身形精巧的黃色獨舞,則與明快的音樂襯托出如同精靈的角色;隨後是藍色與紅色的流暢雙人舞,更令人愉悅。只可惜,鏡框的舞台阻斷了視覺的想像寬度,過小的舞台則無形間讓許多奔馳,點到為止。有趣的是,許佳蓉運用了前所未見的身體姿態——在舞者精實的芭蕾雙腳上,安排了鬆垮又時而抖動的上半身,這需要很好的身體協調性,才能讓精準與隨性在同一個身體上流露,實在是另一種好看!
演出的後兩支作品,分別來自李宗霖與謝佩珊,演出的豐富性與層次更勝前兩支。正如李宗霖〈獨角〉在文字上所揭示的——在瘋狂的世界留一塊充滿綠意的土。舞者黃彥傑吹著口哨,抱著一塊塑膠綠草坪出場,著實讓我莞爾。這瘋狂的世界,真的連綠地都要自己隨身帶著,而不會有人為你保留。
獨角(高雄城市芭蕾舞團提供/攝影劉人豪)
這位「獨角」,一直是自在的。無論是上半場的早操之姿,或下半場運用不同的節奏性所呈現標準的芭蕾音樂氛圍,都流瀉出他自顧自地在與身體共事著。尤其後來運用了即興的元素,在快速變化的音樂與光影節奏中,舞者甚至幻化了自己。然而,後半段的獨角就沒這麼輕鬆寫意了,對比於一開始的明亮,此刻在暗舞台上有了更豐富的層次,那一小方綠地依舊,舞者卻再也沒在上面跳舞。黃彥傑在台上遊走舞動,大量喘息,聚光燈下的綠地,彷彿成了他四處搜尋的渴望,而他終究是累了......直到一段豎琴的旋律喚醒了他,只是重回綠地上的身體,一點不動三點動的黏滯性,彷彿釘根了自己的身軀,又呈現了限制中的自由。在一連串「劇比舞多」的畫面之後,黃彥傑終究褪去了上衣,彷彿大夢初醒於草地上,以一段奔放的芭蕾大跳,迴旋於並不寬敞的舞台,佐以不斷的謝幕之姿,在虛實交錯間退場。
前三支作品的配置,反映了《點子鞋》作為芭蕾展演實驗平台的適切性,但若要異於作品發表會的形式,最後一支壓軸,謝佩珊〈百態〉,則可謂自幕起的第一個八拍,就不凡地暗示了今晚絕不只是一個「發表平台」。王贊凱與司徒秉宸兩位男舞者,一開始簡單的身體表現,便拉出了作品的厚度,左舞台白色垂幕上只有剪影舞動的女子,彷彿逕自旁觀,即時增加了舞台視角的立體感。編舞者如此巧思地拓展了狹小鏡框舞台的侷限性,是釋放觀眾視覺與想像的漂亮設計。正當伶娜剪影的虛實感已經滿溢時,男子們強而有力地從白幕後「端」出了倒臥著剪影女體的方桌,並在舞台的正中央「拾起」伶娜,讓她精緻的身軀與標準的動作,宛如洋娃娃般地被兩人所操弄。接下來在一百二十公分見方的桌面上,三人的身體共生,濃縮了生活的百態,肢體纏繞與心靈糾結的美,搭配天衣無縫的音樂,所形成的畫面張力及美感,我相信很成功地既視與反映了觀眾的內心。
生活與生命的千姿百態,就如同舞台上交錯的關係,雙簧般的雙人舞,牽扯著心中對人生的共鳴,而上一支舞〈獨角〉所奔放與歌詠的獨角人生,卻在最後的壓軸舞碼中被訕笑與消解;至善廳所在的高雄市,以及演出當下全台灣的天空,不也是因為人與人之間逗趣又無奈的那三組雙人舞,而在喧囂中自以為獨斷或民主地互為主體著?至於那張承載了三人關係的小桌,在人們再回到寬廣的舞台起舞時,便該退場了。但,它並非由舞者融於動作中被移走,也不是兩個小黑人衝進台上抬走,小桌「昇了天」!就著麼搖啊晃著地懸在舞台上空,但地上的人們與空中的桌子,卻也成了分不開的關係,再次牽動著觀眾的心,懸著。舞台是淨空了,而台上舞者越發自在奔放,雙人與獨舞的交織,與動作刻意的相似性,令著台上的男女,相依、相靠、相利用、相解放。
外於生命現場的錯綜舞步,時而和諧、時而碰撞,若要保持優雅,則需要智慧的心及成熟的身體,如同舞者的自由流暢,是多少的殷勤鍛鍊與大腦意識下的呈現。表面的浪漫與隨性,透過芭蕾的身軀與腳尖的點子鞋,絕不會也不能是任意而為,否則自由只會帶來傷害甚至災難,唯有成熟的身體紀律,才能讓解構的當代,流露美感。
百態(高雄城市芭蕾舞團提供/攝影劉人豪)
在〈百態〉的尾聲,燈光從普照舞台每一角,收斂為彗星般奔向天際的光束,但依然照亮著高懸的小桌,彷彿讓收斂的光線繼續發散與照耀,在視覺上有了光源的隱喻。而漸暗的舞台上,人們依舊舞動著。編舞謝佩珊在舞意中以此自問:「善惡取決於你還是祂?」,而燈光設計林育誠透過此畫面巧思,讓我想起《聖經》:「一切美好的賞賜和各樣完美的恩賜,都是從上面、從眾光之父降下來的;在祂沒有改變,也沒有轉動的影子。」
一月十一日的這個晚上,謝幕、歡呼、散場,觀眾走出高雄至善廳,開票結果也已大致底定。願光榮歸於台灣之前,先有至善之光。
《2020點子鞋》
演出|高雄城市芭蕾舞團
時間|2020/01/11 19:30
地點|高雄文化中心至善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