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建宇(Kun-Wook Paik)最新的《哥雅畫冊》專輯剛上串流不久,一位朋友已興奮地分享到了Instagram限時動態。他的簡評恰好戳中了我的心聲:「之前一直聽不懂的曲子,換成白建宇來彈就突然都能聽懂了。」《哥雅畫冊》(簡稱《畫冊》)出自加泰隆尼亞作曲家格拉納多斯(Enrique Granados)之手,不僅篇幅宏大,作曲風格也與主流曲目各異其趣,有著一定的欣賞難度。然而,白建宇卻帶我們穿越了文化與風格的重重隔閡,深深打動了我們。
白建宇究竟是怎麼做到的?他採用了怎樣的演奏方法或詮釋理念?單憑專輯錄音,我還未能參透箇中道理;直到我聽完白建宇的現場演出,才得到清晰的答案。
超越「典範」的音樂格局
要細細品味白建宇的演奏,或許該從西班牙鋼琴女王拉羅佳(Alicia de Larrocha)談起——她既是白建宇的重要啟發者,也是家喻戶曉的格拉納多斯「典範」(paradigm),對於一九七O年代後所有《畫冊》演奏有著決定性的影響力。談論《畫冊》,這位鋼琴家必須一提。
拉羅佳留有數個錄音版本,共同特色如下:流暢輕盈、音色乾爽且清澈、重視韻律感的連貫性。雖然整套曲子技巧壯麗艱深,戲劇性十足(《畫冊》本就啟發自畫家哥雅筆下的愛情故事),但拉羅佳卻總是舉重若輕,消融樂段間的界線,帶來順暢無礙的聆聽體驗。在拉羅佳之後,許多《畫冊》錄音(隨舉幾例如 Thomas Rajna、Aldo Ciccolini)也承襲了以上特徵。
然而,白建宇卻徹底突破了拉羅佳的典範,打造了獨一無二的詮釋。關於其中的獨特之處,焦元溥用「史詩般的格局」來形容1。
比起拉羅佳的流暢輕盈,白建宇更擅長掌控微小的彈性速度,營造句子間的極大張力與對比,也讓樂句更具表現力。當晚的聽眾應該都深深有感,第一首〈情話〉(Los requiebros)的僅僅四小節序奏有多麼地魅惑人心,兩個中心主題的性格又變得多麽不同。速度變動甚微,不過度拖長演奏時間,卻讓世界觀變得百倍遼闊,這是驚人的成果。
誠如焦元溥所言,成功的《畫冊》詮釋大多訴諸心靈2,然而白建宇卻將這個途徑極限地推展開來。包含明示為舞曲的第三首〈燭火方當戈舞曲〉(El Fandango de Candil)在內,全曲其實處處充滿西班牙的民俗舞曲元素,有著強烈的身體律動感。和充分表現這種律動性的拉羅佳(尤其是1976年版)相比,白建宇失了舞曲的韻味,韻律節奏成了歌唱性的連綿旋律;不難猜想,其目的是要達成一種「去身體」的狀態,以追求更純粹的內心表達——這是鋼琴家最擅長的領域。
展現樂思的「赤裸」演奏
此外,我想特別強調現場與唱片的不同。白建宇的《葛拉納多斯:哥雅畫冊》專輯以六天時間錄製,是在無觀眾的環境下反覆重彈剪輯而成,他的演奏也顯得放鬆自在,許多裝飾音、模仿吉它或夜鶯的聲響做得特別精緻。然而,現場演出面對百至千位觀眾,成敗全憑單次機會,不可能放鬆。套用鋼琴家本人的話,這種狀態是「赤裸」(naked)的:
「⋯⋯我只能繼續全心全意地投入,讓自己保持一種『赤裸』的狀態,以便迎接任何新的可能。不過,這也會讓我處於危險之中。」3
鵬博藝術提供/攝影林仁斌
音樂會當下,他的演奏也真的非常赤裸。若仔細聆聽,會發現在每個樂句之間,都有極微妙的空隙(有如與他人的對話中,偶爾穿插的那種危險的、幾乎令人恐慌的沈默瞬間),讓音樂逼近解體邊緣,聽者與演奏家本人都躲無可躲。於是,鋼琴家能更誠實地透過演奏展現思緒,每個樂段的意涵都變得十分清晰,造成的情感衝擊也更強大。例如,第五首〈愛與死〉(El amor y la muerte)裡關於「光 vs. 暗」、「幻想與夢 vs. 現實與痛苦」等等的二元意涵,白建宇的現場詮釋就十分明確,即使他從未闡釋其想像,我們也能心領神會他對於每個音符的想法。
現場的另一特點是樂念的連貫。許多聽後心得都提到,現場的終曲〈稻草人〉(El pelele)彈得澎湃又熱情,和唱片裡的優雅含蓄截然不同;我猜想,這正是要用以突破第五首〈愛與死〉的陰沈至暗,是鋼琴家專注於當下、隨著音樂流動而必然導出的結果。或者,換個方式來說,第五至七樂章形成了類似「慢板—詼諧曲—終章快板」的連續結構,加上最前面自成一格且兩個主題明顯的〈情話〉,整套《畫冊》形成了更加緊密的、交響曲般的一體——這同樣是宏大格局的體現。聆聽白建宇的現場演奏,每一次都是深刻的心靈之旅。
刻畫在靈魂深處的德奧精神
最後,回答本文最初的提問:為何白建宇能讓人更能聽懂《哥雅畫冊》?私以為,這是因爲白建宇的《畫冊》詮釋,究其根本藏有一套德奧音樂的演奏邏輯。
至深的精神成就、「Per aspera ad astra」(拉丁諺語:刻苦以達星際)的顛苦與狂放、全然私密的心靈表達、從樂句起伏到交響曲般的全曲鋪張⋯⋯;原來,白建宇是把他深藏的德奧樂魂——包含他曾灌錄的貝多芬、舒曼、布拉姆斯等——注入到了《哥雅畫冊》之中。鋼琴家未必是有意識地營造這些特點,或要刻意德奧化這首西班牙樂曲,而是這些演奏經歷與體悟,與他的生命密不可分,於是也反映在其《畫冊》的演奏裡。
也許有人會質疑,用德奧思維處理西班牙作品是可允的嗎?這難道不是違背作曲家的原意?不過,格拉納多斯本就深受舒曼等作曲先輩啟發(另有李斯特、蕭邦),並非完全與德奧音樂傳統無關;《畫冊》雖充滿西班牙樂舞與民謠元素,其結構其實也保有德奧式解讀的可能。最重要的是,鋼琴家並未讓作品原真性(亦即,作品客觀原貌的呈現)凌駕藝術表達,而是誠懇地與作品對話,也赤裸地呈獻給觀眾,因而是極具感染力的演奏。在音樂會當下,還未到最壯麗悲慟的〈愛與死〉樂章,我已掉了好幾次淚。
有拉羅佳典範在前,也許往後再無《哥雅畫冊》的正典詮釋;然而,白建宇將音樂看作心靈的純淨表達——演奏《畫冊》,其實也是演奏他自己。於是,我們不再關切詮釋的正典與否;我們聽見格拉納多斯,也聽見真誠且靈魂深邃的白建宇。
註解:
1、來自焦元溥10月12日Facebook貼文。
2、同前引。
3、參考郝明義:〈一次奇異的音樂會經驗的背後〉。
《哥雅畫冊-白建宇鋼琴獨奏會》
演出|白建宇
時間|2022/11/15 19:30
地點|國家音樂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