遶境與歡樂宴會,不需要從中世紀或義大利巴西等國外的嘉年華會去思考巴赫汀(Mikhail Bakhtin) 【1】所描述如酒神般瘋狂的逾越/愉悅。《默島新樂園》透過在地化的素材運用,將藝閣、乩童、檳榔西施、護士、工人、勞動階級等角色、甚至是扮裝表演,一同並置在一個空間裡。舞作結合了傳統,卻又加入了當代的創新,讓作品成為具有台灣靈魂的演出,傳統表演藝術承載了歷史,成為民族整體的記憶與意識,其中的民俗元素,如台灣民俗文化學者林茂賢所言:「民俗是生活型態的真實反映。」而表演藝術學者黛安娜.泰勒(Diana Taylor)也指出:「每個活生生的表演都是傳遞和保留知識的方法,體現的記憶(embodied memory)會一直保留在身體經驗的傳承之中,表演是『活的文件檔案』。」因此,人的身體就是在地的體現,由身體出發,在地性、集體潛意識與精神性透過肉體的傳遞,在此作品中一覽無遺。
廟會活動,是臺灣常民生活的一部分,遍佈台灣尋常角落,神明遶境出巡、進香煙燻繚繞或是喪葬儀禮時刻,人群擁簇著民俗藝陣遊行與表演,看熱鬧的民眾被祭典儀式的熱鬧氣氛吸引,而這些儀式不僅是宗教祭典,同時也是民間藝術活動的精髓。這是台灣傳統的精神顯示。如詩人林臥雲(1881-1965)〈北港進香詞,十二首之二〉一詩所示:「一路弄金獅,朝天拜母儀。笙簫和北管,鼓角鬧西皮。列陣匆匆去,排場遠遠隨。首香期早奪,燈彩挂頭旗」。熱鬧、繁華而多變的場景,將傳統西方的黑盒子劇場空間,幻化為當代藝術貼近生活在地實驗的場域,讓觀眾彷若走入現代的劇場宴會,根本的基底是來自台灣日常生活的民俗信仰。
結合《默島樂園》、《芭比的獨白》、《擁抱日子》三個段落,《默島新樂園》首先以排列高舉的舞者,有若人偶般矗立高聳,觀眾穿插混動在三個高高在上的人偶間,彷若進出當代的宗教儀式之中,觀眾像擠身廟會,被盲目混亂的人潮推趕著,既觀看著神祇,也好似被神祇觀看。舞作起始的段落,明顯讓人想到台灣的傳統藝陣中的「陣頭」和「藝閣」表演,前者是動態的儀式性演出,以沿街形式做定點演出,而後者則是指靜態的佈景戲閣。「陣頭」的種類眾多,主要分為「雜技」、「小戲」兩種,有文陣與武陣之分;而「藝閣」則是指靜態的佈景戲閣,根據文學或民間故事情節,將故事人物與背景裝置於車子的平台戲閣上,由人扛或車子來移動展示,這些藝陣遊行與表演,不但凝聚地方信徒積極參與廟會活動,也為廟會慶典增壯神威,展現信仰活動的旺盛生命力。
在《默島新樂園》演出之中,當舞者開始透過特別訂製的長竿大幅度左右四處晃動,亦或是將整尊「人偶」在空間中滑動的同時,群眾也彷彿成了遶境的信徒,在劇場空間內與表演者一起完成這項儀式,配合著熱鬧的音樂氛圍,又像是個華麗晚會或嘉年華會現場,熱鬧的群眾與舞台空間應該維持的秩序,恰成奇妙的對比。也顯示了台灣廟會文化成為當代台灣劇場藝術的靈感來源,從外台廟口到內台場域,傳統陣頭融合現代劇場藝術,這些身體既是受過東方舞蹈訓練、也有著西方舞蹈的根柢,演出既像是傳統的改編、更同時也表現全新蛻變的現代感,狂野斑斕的庶民儀式,轉化為台灣劇場的當代性,具有當代參與式概念,卻是體驗如此熟習的生活儀式,而這樣的觀賞經驗是特殊的。
觀眾在演出中被允許打卡拍照,所有的人群也成了演出的一部分,這讓劇場的固定牆面更被打開,奇妙的是,原本劇場黑盒子空間中的神聖性,卻在允許觀眾與人偶互動的遶境過程中,帶出一種充滿現實感的宗教神聖性,民間廟會的祭典總讓人血脈賁張,而這是透過平日生活的經驗才能體驗出來的。舞台上的人偶在高空中旋轉游移,而地板上的舞者,則以不同的服裝表示了角色與身份,而在舞台間安排秩序阻擋人群的工作人員,穿上紅色衣服,也彷彿真的是遶境期間維護秩序的人,他們就像發自人性、精神的一種刻意設計,在喧鬧在鞭炮聲中,在原本應該安靜肅穆的劇場中,卻讓人感受到宗教活動中,精神超越身體的強烈衝動。
舞作的下個段落,包含《芭比的獨白》、《擁抱日子》,也與前場遶境般的場景,有著互相呼應之處,在此,舞者的動作不僅只是完美無瑕,而是在觀眾參與的澎湃心情之後,安靜地觀察,回到劇場空間中去感受舞者肢體的每個細微變化。身體的移動過程中,動作本身似乎不只單純指向民間藝術的古典技法,而是連結了上個段落的深刻印象,讓觀者重新體會一種歷久彌新的當代精神,透過此去尋找台灣當代劇場藝術中的身體性,以呈顯出有別於西方藝術的精神境界。《默島新樂園》突破現有的傳統文化生產機制,在當代藝術與民間藝術之間,打開一個新的跨域藝術視野,既將身體成為記憶與文化的載體,也暗示了台灣當代藝術中的身體性,傳承了多元的文化的歷史記憶,體現台灣認同的實驗性未來。
《默島新樂園》
演出|何曉玫MeimageDance
時間|2018/05/26 星期五 20:0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小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