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舞家何曉玫擅長以舞蹈劇場的形式,探索人所生存的環境,自2002年發表舞作《擁抱日子》以來,開始碰觸臺灣人習以為常的種種社會現象,表達她對臺灣社會環境與常民文化的關懷。蘭陽平原的風土滋養了她的童年,隨著時間的歷練與經驗的累積,從紐約學成歸國之後,她所投注的社會觀察逐漸深化。綜結諸多身體經驗,從小喜歡參加廟會的她,從民間信仰和常民生活中汲取許多元素,諸如:廟會、八家將、檳榔西施這類的題材,都呈現在她的舞作中。
2006年,何曉玫擔任台北越界舞團編舞家,在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發表舞作《默島樂園》。2009年,她在華山中五館發表《孤島e願望》。2010年創立MeimageDance,擔任藝術總監。2017年,延續島嶼主題,她率團到香港兆基創意書院多媒體劇場表演《默島新樂園》。2018年,經過修訂,MeimageDance在臺灣戲曲中心小表演廳編創《默島新樂園》。在此,稱舞作裡三支舞為「島嶼三部曲」,試圖探討在這三支舞作中,島嶼的氣息如何飄揚,島嶼的色彩如何揮灑,島嶼的樣貌如何被呈現,島嶼的記憶如何被銘刻。
《默島樂園》的舞台是一片沙灘,舞台後方懸掛一方從頂端垂至地面的白布,觀眾席呈L字形。舞台中央豎立著三具裝扮豔俗、彷如角色扮演遊戲(cosplay)中的女性肉傀儡,她們被縛綁在鋼管支架頂端,高高矗立,不動如山,給人一種假人般的錯覺,乍看之下形貌甚為詭譎。而這肉傀儡,其實就是民間廟會中的扮裝藝人。舞作中還穿插了跟蹤女高中生的男高中生,他們的關係非常曖昧;扮裝得像是美少女戰士的檳榔西施,時而把玩廟會中的民間廟會跳蛤仔精舞時用的蚌殼道具,時而狂奔舞蹈,時而在燈下舔舐冰淇淋;穿著膚色舞衣乍看之下令人產生一種近乎裸體錯覺的檳榔西施分身;叫賣「蚌殼牌製夢機」的推銷員,以及希望「阿拉丁神燈」使他成為世界上最有錢的人的男子,燃燒對金錢迷思與權力慾望的瘋狂想像,他們代表男性既定的社會面貌。何曉玫運用多重焦點的配置,在舞作中安排了許多伏筆。
當檳榔西施走到一盞從舞台上方垂墜的燈下,燈上裝著攝影機,將她的動作即時投影到銀幕上。隨後,象徵檳榔西施分身的長髮女子走近,頃刻,檳榔西施昏厥在地,冰淇淋掉落,分身取代檳榔西施,走入燈下,伴隨著氛圍甜美的音樂,在燈下緩緩起舞。攝影機頓時讓人無所遁逃,放大的影像映現在銀幕上,顯現分身的細部動作與表情,探向她內在最深沉、最幽微的秘密,影像時而逼近,時而迴旋。赤裸裸的分身,是檳榔西施精神性的內在真實,其臉部表情以及私處的巨大顯影、成人電影(Adult Video)女星般的動作表情、細長陰道的投射想像,讓人感到一股難以言詮的悲涼。
人有四種性——神性、人性、魔性、獸性。肉傀儡拆解了看與被看的關係,她們既是受人膜拜的神祇,也是能夠產生動態的人類,同時她們也是以人的肉身打造而成。邊高喊著:「錢!……錢!……錢!」邊狂笑的男子,顯露人潛在的魔性。檳榔西施的分身,從身體裡抽繹出獸的本質,有種神經質的張力。
檳榔西施的分身,身體各部位的影像被誇大地映現在銀幕上,隱現弱勢的女子,被剝奪的隱私,和脆弱、容易被傷害的身體。尤其在媒體的注視之下,攝影機取代了上帝之眼,彷彿George Orwell筆下,小說《一九八四》裡的「老大哥」,隨時隨地監控人的一舉一動。
世界各國的舞團在舞作中運用分身者不在少數,《默島樂園》裡的分身,是我所看過的分身最極致的表現。而這個「分身」,也就是法國後現代形上學家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 1929~2007)所說的「複製體」和「雙身」:「在歷史上出現過的、所有關於身體的複合物中,雙身無疑是最古老的一種。但是,精確地說,雙身並不是一種複合物;毋寧說,它是一種想像性的形體,類似於靈魂、影子、鏡中的映相……。雙身的想像力帶給主體某種詭異感,以及親密感,就綻現於複製體身上,就駐存於它的非物質性……。那樣的幻異感,真是絕對而且非常地蠱惑。」
何曉玫邀請視覺藝術家張耿豪、張耿華雙胞胎兄弟,為《默島樂園》捕捉了許多詩意的影像。但,影像和現實世界,到底什麼才是真實?我們所置身的後現代社會,是一個擬像的世界。真實的符號取代了真實本身,擬像(擬仿的影像)取代了影像,超越了影像,比真實的影像更真實。布希亞最具有原創性的理論,無疑就是「擬仿物與擬像」論,他認為:「擬像從來就不是隱藏起真相的東西,它隱藏住的是『從來就沒有所謂真相』的那個真相。」他所指的擬像化的空間不只意指領域,而是一種沒有來源或真相的真實,也就是一種「過度真實」(hyper-reality)。
在《默島樂園》演出節目單中,何曉玫寫道:「這麼多層次的心理感受,無法條理分明地述說,甚至連籠統地概括呈現都很難掌握得好,最後我選擇幾個面向,像廟會、檳榔西施的題材,而最終我歸結到一盞燈。用這盞燈我象徵紅塵人世的一個希望,或說是複雜人性的一點良知,在這盞擺盪、明滅的微弱光明中,台灣社會的發展,呈現出曲折、進退的折衝發展。」也就是這盞微明的燈,讓《默島樂園》在冷冽的虛擬世界中隱隱放光。
2009年的舞作《孤島e願望》,藉由跨領域合作,結合文化創意產業,同樣以舞蹈劇場的形式,反省高度資本主義社會的消費行為。藉由此作,何曉玫不斷地向觀眾拋出質問:在媒體行銷的手段中,不斷被催眠著、餵養著的購買慾和消費狂,是人性的貪婪作祟,抑或是經由產品包裝和媒體渲染後所產生的集體潛意識?真實與虛幻之間的分際在哪裡?藝術果真無價嗎?
在編創《孤島e願望》之初,何曉玫即尋求天晴設計創意總監李尉郎協助,為其設計一系列討論消費議題的平面宣傳品、網路edm、「孤島e燈包」和週邊商品。網路edm分為三波,每一波的圖像和文案皆環扣在消費的問題意識上,第一波的標語為“I shop, therefore I am.” ,第二波為“To buy or not to buy? That is the question.”,第三波則為“Buy me. I will give you luck.”。周邊商品包括鑽石圖案項鍊、注入熱水即會產生金錢圖像的馬克杯、可以買青春、買滿足、買幸運、買快樂、買信心的肩背袋,以及隨票券附贈一只內含手電筒的「孤島e燈包」;中場休息時,舞者就在前台叫賣這些商品。而節目冊的設計,亦包裝成一只手提袋的樣貌,並以各種不同編號的產品名稱,來標示每一段舞作的主題;而且稱參與創作的藝術家和工作人員為「產品開發單位」、「產品包裝」、「展示台設計」、「產品攝影」、「產品代言人」……等等,讓購票進場看演出,形成一種消費行為。此外,邱啟審設計、以厚紙板製作而成的“Flexible Love”伸縮椅,在舞作中成為舞者們配合動作加以運用的工具,其奇特材質和造型,不但發揮椅子的實用性,更產生視覺上的豐富性,設計概念別出心裁。
觀眾席呈ㄇ字形,舞台亦鋪滿了厚厚的泥沙。舞台後方的白幕,隱約透出一個個購物袋的剪影。“Flexible Love”伸縮椅放置其間,上面坐著一位中年女子,背向觀眾。其他舞者身上原先穿著極少衣物,慢慢地,他們從沙子裡挖出衣服,一件一件穿上,有些服飾的材質是塑膠袋做成的。舞者訴說各種在網路上流傳的訊息,例如:「你知道嗎?一張紙不可以重複對折七次。對空鳴槍,子彈掉下來會打死人。」這類訊息,到底是事實,抑或只是在網路上無遠弗屆地流傳的網路謠言?
在「看我」這一段,舞者身穿比基尼和短裙,在觀眾手電筒燈光的搜尋、映照之下,她不斷地要求觀眾「看我……看我……看我……」,也向觀眾展示繪於其臀部的Mac電腦蘋果符號,並以口紅在身上畫出Chanel、Benz、 LV的符號,在臉上畫出錢的符號,嘲諷那些名牌加身,希望藉由名牌顯示自己的消費能力和虛榮心的人,不斷地希望別人「看我!」以及「我」身上用金錢堆砌而成的各種名牌商品,其所消費的,並不是商品的實際價值,而是商品的符號價值。延續消費議題,「睡眠購物機」這一段的創作概念,源自於何曉玫童年時期對於民間廟會的身體記憶;易言之,民俗藝陣是何曉玫舞作中,經常出現的場景。兩位動作宛如八家將的男舞者,抬舉著即使在睡夢中都夢見自己一身名牌的女子,在購物的狂歡中,欣喜得彷彿漫步在雲端。
在「燃脂茶道,呦咿!」一段中,兩名女子裹上保鮮膜,像搖晃珍珠奶茶般抖動身體,力圖以民間偏方甩去身上的脂肪,迎合社會大眾「瘦即是美」的價值判斷。金錢除了可以購買物質之外,更可以讓人藉以改變自己的外貌,進行各種整形美體手術。女性的青春肉體,成為被社會大眾所消費的物品,如同布希亞所言:「身體是心理所擁有的、操縱的、消費的那些物品中最美麗的一個……身體之所以被重新占有,依據的並不是主體的自主目標,而是一種娛樂及享樂主義效益的標準化原則。」當身體都能夠成為消費品時,人的異化隨之產生,人的價值與尊嚴蕩然無存。現代╱後現代社會的消費並不是為了滿足最基本的生物需求,「消費」這個過程只在於:購買者,透過展示自己所買的物品,創造並保持一種認同感。
在《孤島e願望》中,種種迴旋一再發生:宛如妓女的女孩憂傷地叉開雙腿,透過現場捕捉的即時影像呈顯自身最私密之處和最卑微的肉體,迴轉、迴轉、再迴轉……;青春不再的中年女子面對孤獨的自己、逝去的愛情、憂喜交纏的回憶,慢舞著詩意盎然的內在迴旋;眾人的消費快感消耗殆盡之後產生的極度暈眩,在慾望場域裡迴旋不已;舞者儼然既凝聚又疏離的消費世代弄潮兒,既渴望互相擁抱,卻又在不知不覺之中傷害彼此,印證了存在主義哲學家叔本華的真知灼見:「人是互相擁抱的刺蝟。」
2017年創作,2018年編修,此次在臺灣公演的《默島新樂園》,演出現場沒有觀眾席,觀眾可以遊走在舞者外圍,在浸入式劇場裡乾坤大挪移;並且在不使用閃光燈的前提下,允許觀眾拍照。仰望著被袱綁在支架上的肉傀儡,觀眾儼然隨著廟會進香團徒步朝拜的信眾,現場甚至安排幾位穿著打扮類似白沙屯媽祖繞境行進隊伍中,負責維持民眾秩序和引導動向的工作人員;肉傀儡頂著華麗繁複的容妝衣飾,其中一位頭戴頎長的翎羽,靈感來自何曉玫參加萬華青山王夜巡時看見的一尊家將。肉傀儡置身的支架,亦即她們的「神壇」,並無靠背,也無安全帶,是由薪生民俗傳藝劇團團長陳世倬所打造,可以左右搖晃,更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轉,因此舞者必須具備過人的勇氣,和絕佳的平衡感。這俗野的場面呈顯一種奇異的幻象,以戲擬的手法讓高高在上的肉傀儡關照著芸芸眾生,人間塵俗。其他舞者,則有穿著水手服的少女、西裝畢挺的上班族、逍遙青年、熱褲辣妹,而穿著刺青背心的少年仔,在後半段則踩著高蹺縱橫全場,他們無疑也是廟會裡各種不同身份和不同關係的民眾,以及廟會表演者的寫照,觀眾期待著將有什麼令人驚喜的事發生,氣氛激昂。
演出進行大約一半,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之下,觀眾退至場邊,舞者逐一拆除肉傀儡的支架,搬運至場邊安放,直至肉傀儡著地,舞者進後台換上輕便的服裝。當她們再度現身,已是時空轉換,從神殿降臨人間,於是,所有人類的七情六慾都回來了。人們爭執、擁抱、較勁、互訴衷曲、將象徵金錢的紅紙灑向天空……,也有人落單。
雙魚座的何曉玫似乎在回應海洋的召喚,舞作後半段,海潮聲一再迴盪耳畔。獨白的芭比,是否也像是擱淺在海灘的人魚公主,懷想著大海,誰能聽見她無聲的告解?探照著芭比肉身的那盞幽暗靈光,也如同消失在海裡的泡沫般,寂然熄滅了。孤寂的人們終究渴望擁抱,但總有人在擁抱的人群中游離而出。紅衣女子宛如推著巨石上山的薛西弗斯,無法逃脫難解的命運。或許我們應該把《默島新樂園》視為一則臺灣當代國族神話,從這個脈絡裡,建立敘事主體性,使想像的共同體得以成立。
在「島嶼三部曲」這三支舞作中,無論是《默島樂園》裡的檳榔西施分身,或是《孤島e願望》和《默島新樂園》裡「芭比的獨白」,同樣都運用豪華朗機工張耿豪張耿華雙胞胎兄弟設計的即時攝影機,舞者在燈下,時而獨立蒼茫,時而纏綿悱惻,時而以雙足夾住燈,讓隱藏式攝影機貼近身體私密部位,旋轉著燈,使得映照在銀幕上的巨大身影,也隨著燈/即時攝影機的轉動而迴旋不已,呼應著布希亞的浪漫詮釋:「在投影中,被捕捉到軌跡的,就是雙身的理想性靈光(aura),也就是幻境舞台以及秘密的終結。在自己看到自己的幻魅之後,來到的是可以看到自己全向度地迴轉,也就是在最終的時候橫跨自身,通過自己的鏡相身體。任何一個投影化的身體,就是你自己身體的鏡相式星光體。」
這三支舞作最末,不約而同地都在一陣眾人的喧囂狂歡之後,以一小段憂傷孤寂之舞做結。何曉玫「島嶼三部曲」系列舞作是華麗而蒼涼的樂曲,寓居著她的感性情懷,知性思索,理性叩問。繁華已盡,璀璨的憂傷悄悄地滲出……。天涯海角總寂寥,情愛本無傷。
《默島新樂園》
演出|何曉玫MeimageDance
時間|2018/05/26 20:0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小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