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郁媗
本次的演出是曉劇場為八月即將到來的愛丁堡藝穗節製作的六十分鐘版本,節選了原作中關於女同性戀的越南代孕之旅和與盆栽為友的男子。或許因為演出時長刪減的緣故,貫穿於段落之間的線索並不明顯,亦或作品本身便偏好採用這類短篇幅的形式來回應導演試圖處理的宏大概念,我在觀看過程中偶爾感到段落間的不連續。另一件值得先聲明的事:若單純草覽節目介紹,只抓住幾個顯目的關鍵詞,如「災難」、「孤獨」、「存在」,很可能將《潮來之音》誤認為那類將觀者推入深淵的作品,反而錯過這次演出現場由肢體與潮聲共同堆疊成的療癒能量。
孤身為人,不符常規的異類
開演前夕,七位演員早已各自就位,他們將身體固著在特定的姿勢,成為如石刻般的雕塑,又像是禪修的入定。此刻,表演者的身體在此和舞台的枯山水、盆栽、沙發形成微妙呼應,肉身暫時凍結為靜物,是類屬於萬物的範疇,而非那我們願意獨立命名、稱之為「人」的存在。海浪的聲響將演員的身體從靜物化爲浪潮的部分,透過緩步進退模擬潮起潮落的現象;伴隨著演出者我妻惠美子的呼吸節奏和磬聲,眾表演者的身體時而彎折聚合如一即將襲來的巨浪,時而像浮現在海面、隨即消逝的浪花。甫開場便以身體的律動呈現浪潮的意象,但在這不斷重整、分離的海浪當中隱約存在某種不和諧的裂縫。
潮來之音(曉劇場提供/攝影林政億)
首先,在浪聲漸隱之後,是所有角色偶然「同框」的一小段落。透過事件「抓回脫逃的貓」暫時解除眾人的漠然,當歡快音樂結束後,卻又回歸先前互不相識的狀態。在這段帶出角色的引子中,兩位愛侶和手持植物的男子為今日的要角,他們各自困擾的問題相異,但角色卻進入相似的狀態。兩位代孕失敗後的出現分歧的女同情侶或將盆栽作為唯一可訴說對象的男子,他們的身份及面臨的現況,在社會上無法歸為失常的那類,卻也不能如一般人「正常」生活。介於正常/失常兩著向度中間的灰色地帶是他們所處的尷尬位置,身處此地的人們,既無法享有對常規全然漠視的特權,亦得承受身為異類在主流社會生存所加諸的負擔和不解。那些與常人微小的不同,逐漸積累為日常生活的阻力:為什麼女同性戀想要有一個家,必須要承受更多肉身和心靈的折磨?為什麼殊異的思考方式會和世界產生隔閡,導致只有植物願意聆聽?劇場將這些社會中可能存在的情況放大為醒目的「事件」,製造一種外於日常的裂隙,使觀者能短暫地窺視唯在劇場黑暗裡閃現的無奈和孤獨。
在孤獨的本質裡相依
除了這意圖呈現生存之難的一面外,身兼編導的鍾伯淵將他所錄製的一些廣播、播客片段穿插其中,滋長出意外的幽默感。這些錄音涵蓋導演對另一劇名倒置之作《音來之潮》的訪談和像極了動物星球頻道的片段,導演的頻率似乎總是和主持人不在同一個電波上,因為他想討論即將絕種的白犀牛和文明的原始時代、深淵和意識流,而另一方則試圖維持合理的對話(但無功而返),兩方橫亙著理解的代溝。然而,在有點無理頭、摸不著頭緒的對話中,隱約地以無傷地方式帶出一些關於人作為生物的存有與孤獨的討論。
「孤獨的動物無法登上諾亞方舟」,某個存在於音訊裡的導演角色說。
潮來之音(曉劇場提供/攝影林政億)
近結束時,戀侶的一方說了她重複無數次的夢。在夢中,她總是試圖穿越荊棘叢、艱難地試圖阻止火山噴發,夢醒前記住的是不變的結局——滾動的巨石仍在身後不斷追趕著,每次的努力皆為徒勞。當她再次向伴侶覆述這幾乎稱得上末日的夢境時,本劇的療癒時刻即將到來。結尾兩人緩步攜手前行,共同抵抗看不見的巨石,場景正如劇中人物的自述:「兩個薛西弗斯。 」
雖然在本次的版本中,末世的隱喻變得模糊,對災難的描述並不多,但可以確定的是,這場終將降臨的災異或許並不可佈,因為總有某個人、某件事物在那糟糕至極的時候選擇與你一起共渡。《潮來之音》結束得溫柔,所幸那些災難的隱喻暫時隱沒在浪潮當中,短暫的安逸場景稍微消解了先前的困擾,反而帶出某種平靜,在暴風雨尚未到來之前。
《潮來之音》
演出|曉劇場
時間|2022/07/16 14:30
地點|萬座曉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