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言她?河言女童《騷動之川》
6月
12
2025
騷動之川(娩娩工作室提供/攝影楊詠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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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陳泰松(2025年度駐站評論人)

台詞連珠炮般,不斷襲來,讓人無法全都記得住,但文采及其豐富意象足以撐起《騷動之川》(La Rivière Draguée)的精神底蘊,且改編自真實的社會事件——遭到殺害的無名女童,懸案多年——不是視焦的淡出,反而是在謀求它的神思,一種可能的認知模式;這要歸功於法國作家卡列嘉(Arno Calleja)、導演迪麥可(Franck Dimech)與劇組,特別是胡書綿精彩的演出。

這是劇演到中後段,似乎是第五幕,胡書綿身為河川的代議者,獨自一人在台上,隨即整個人化身為河川,說起話來,隨著情景,動作越來越激越,表達她很強烈的性情;這是河川在自述,說她有許多朋友,正如她們的流來流去,而流動正是她留在這裏的本性,是以“留住”這質樸的辯證,持守她自身的流動與律動。有時,她是靜謐的,接收任何東西,包括垃圾,什麼都收,是不得不,也盡可能地收;她收納一切,收納到她裏面,在她的體內;她還能淹沒土地,讓水晃盪,變成一團像是浮在半空中的液體。當下起大雨,她會湧漲,到處氾濫,而這些水全都屬於她的。即使擁有如此豐沛能量,當有人跳河,她想托住,但沒手,想搶救也無法,只能眼睜睜看她沉,一直沉入她最深的體內,包括裝有女童的那只箱子,使勁全力就是無法把它給浮上來,只能默默吞下它,只能哀嘆:「我這麼龐大,卻無法把它生出來,交還回去」⋯恨不得自己的水體「被抽乾,讓它浮現」。最後她說,是「它自己辦到的,自己誕生在河岸上」⋯是「人們看到它,帶走它,而留在我深處的是恐怖的罪行⋯,它奇蹟般地浮出水面,以及它的名字」。

在此之前,《騷動之川》曾在法國演出過,最近的一次是二〇二五年四月三十日,地點位於普羅旺斯艾克斯(Aix-en-Provence)大學一間劇院Théâtre Antoine Vitez,又名為立方體(Le Cube)的建築物。根據它的宣傳海報,我們赫然發現上面印有一支冰棒,還寫著繁體華文「製冰所,100%純汙水」,但字體以其水平線翻轉180度,呈上下顛倒狀,還附上卡列嘉的一段法文:「在河川底部,有一個死去的小孩。當河川攬動它的量體,以其渦流搜索自身,鏟刮河底,捲起逆流,水溢出了,以至於它浮現,擱在河畔為人所見;某人走近,將它抱起,清洗它,為它著衣,命名它,講述它,為它哭泣」【1】。或許是第三幕,扮演警探的安原良給出描述:這只箱子大約九十五公分,裏面有兩袋,一袋裝有女童頭顱,另一袋則是她的身體。

遭殺害的女童,何止沒了冰棒可吃;她還被河水、100%純汙水給凍結了。請不要怪罪河川,這是人禍,或是誰痛下殺手,還讓她成了無名氏。河川,有其強項與無能為力,她已有所述了。誠如哲學家拉圖(Bruno Latour)曾提出的,應給「非人」等萬物都有發言權,跟人類共同組成一種名為「萬物議會」(un Parlement des choses)【2】的政治許諾,也就是他所謂的人與「非人」或混種物共組的憲章【3】。這種新型的議會有個特點,三種權力交纏的代議模式:「有權賦予事物,讓它們有權賦予實驗者以其名義的發言權力」。這種代議理論,關連到行動者網絡理論(Actor network theory,簡稱ANT),也被當代生態學繼承。拉圖的提案在學界上並非沒有引起爭論,但《騷動之川》的詩性、充滿情愫的敘事手法舒緩了理論的死硬。胡書綿,河川的代議者,一個內建的講述表演(lecture-performance),時而顫動身軀,激動,是以身體化為河水的操演;她呼喚河川之同時,正也是她流變為河川,呼喚箱子,呼喚裏面的女童,因為她始終都知情。這還不至於是詠嘆,而是怨嘆與喊叫,而“騷動”在法語原文draguée是指刮起底部、打撈起底的意思,但無論她怎樣使力,最後還是箱子自己浮現。是奇蹟,不知從何而來的莫名力量——是來自女童,還是其他?我們不應忘記某次河川說,她曾望見女童在岸邊,然後倆倆相望。這個時空,頗還契合那句顛倒的海報字「製冰所」⋯,其詭譎猶如中陰界,我想說的是:是女童把河川給逆轉為異度時空的冥河!

於是,單靠言語與肢體是無法形容這股騷動,其奇蹟與異象,且掛在舞台上三幅狀似描繪流水的圖畫也過於樣板,無法發揮效用。為了彰顯河川的量體,我們可能需要某種元素;或許是河川的水平線,形塑水體的一道光,當在現場巡弋的探照燈跟它交會時,那是撞擊的閃光,水面徐徐的波瀾或水濤的湧現;有時,那會是水裏的漩渦氣泡,或是結冰的裂痕與爆裂聲。在腦海裏,我不時臆想著這條極簡的光,環繞整個劇場的四周,觀眾席也被收納其中,被圈圍住;它的水平線時而平穩,時而起伏,隨著胡書綿的述說、肢體與呼吸而躍動不安;它會升降,一直升到天花板,觀眾好像全都沉入水裏,線不動了,是這河水的冰封;最後,這條線收縮它的圍徑,返回舞台的地面上,聚光成點:我們、箱子與女童全都上岸,在岸邊了。

騷動之川(娩娩工作室提供/攝影楊詠裕)

若有所批評,那是藉由這個臆想提出的,但問題不在於追求影音迷眩,而是它正好符應《騷動之川》的極簡語彙;令人吸睛的舞台一隅,冰磚與水泥空心磚的相互堆砌,立了好幾組,因冰融導致滑移的崩塌,發出巨響,在整個演出中不時造成驚嚇,某種靈異,襲擊敘事者與觀眾的神經線;其間,警探安原良說他辦案的困難種種,依據卡列嘉的原著文字:「起初,我想要弄清楚一切。每一條線索。我們採集了所有可能的樣本、指紋、證人搜查,什麼都做了。然後,當然,你會對自己說,沒有名字,你就什麼都沒有。你只需要找到她的名字。這就是線索。我們從名字中解開一切。名字是她的地址,她學校的地址,她父親的名字,她母親的名字,很可能是兇手的名字,兇手的地址(很可能是她父母的地址),謀殺動機,兇手被捕的時間,兇手或兇手的審判,以及命運,這個孩子的最終歸宿,一個墳墓,一個真正的墳墓,上面刻著你的名字,還有你的日期。我們已經尋找她的名字三十年了。三十三年了。但她仍然沒有名字。她今天應該三十八歲左右。但她仍然沒有名字⋯。河水繼續流,我經常在晚上去那裏,我抽煙。有時,當河水繼續流,我會對自己說,這太不公平了。總有一天,河水必須停止。我有過這樣的想法。困惑的時刻」【4】。或許是第四幕,安原良突然上台,拿起榔頭狠擊冰磚,大肆破壞,造成一陣陣讓人驚懼的聲響,直到他累了鬆手。他能是掌握案情的國王,統治一切?還是凶手才是?這是飾演兇手廖原慶說的吧,一位下半身僅穿黑色三角內褲的男子,神經質,容易激動,有些暴力又強撫自己安靜,他說要捏爆東西⋯,是螃蟹,牠攀爬在頭顱孔洞之間,或其他什麼之類的⋯。

事實上,河川在此至少有兩個視角的調度,一個是內視角,敘述者聚焦於河川自身,是河川被胡書綿人格化的自我陳述,另一個是外視角,河川是被人敘述,林唐聿便扮演這個角色,一位旁白者;她穿插國台語,報導淡水河,說「河水上漲了⋯」,還提到某夜竟然陽光普照⋯又一次強烈的劇場燈光掃射觀眾席,大家不免避視。在林唐聿的口述裏,兇案隱約被投射到更大的時空脈絡:氣象報告,某種不祥的災變感,大氣不安定的生態危機,從淡水河蔓延整個台灣,氣溫的飆揚,不斷擴及各緯度區,像要席捲整個世界,瀕臨終末。某回,她提到「皰疹出現在南部一位失眠者的嘴唇上」,身體氣象學的失調,免疫力的破口,組織液的滲漏與氾濫,難免是河川的隱喻——即使日後痊癒,病毒只是隱身於神經叢,等待再次爆發。一個事關重大的播報,在劇中不同幕次,她反覆播報了兩次: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一日,在連日豪雨下河水氾濫,將她/這個包裹帶上來,在台北城被發現——根據節目單的說辭,「那個散步的人看到它了。他沒有打開包裹。被包成這樣,被丟在那邊,在地上,人們一看就知道:像這樣的包裹,不要打開它」。就《騷動之川》來說,女童之死,她的遺骸,成了一種強大的感素(affect),使皰疹、氣象與河川等等都有所騷動,喚起萬物生靈,產生靈動,有河聲,風聲,雨聲,也是哭泣聲;首幕,她還蛻變成女神。在林唐聿在講述時偶有跋桮(擲茭)的動作,三、四次,落地的敲擊聲像是來自異度空間的回應,但她沒求問,只是講述而已,以至於是什麼棓已不重要,因為那些是來自死亡、災難、生態異常的叩響。

開演前後,宛若荒郊的蛙鳴蟲鳥聲便從舞台傳出,有四人出現,圍著冰磚區談論一尊女神雕像在河中漂流,發現數量越來越多,從一百、兩百、三百到四百尊,不斷遽增⋯。其中有一個人說,後來人們走過來參拜,猶如祭典,唱歌與跳舞;但突然出現一顆頭像,沒了身體,大家開始議論,尋找斷頭女神,開啟整個故事的進程。接著是四個人的輪流講述,展開一段眾說紛紜的傳言,說有人在大霧的清晨裏看見斷頭女人,手捧自己的頭,到處遊蕩;有人說她裸身,捧的其實是西瓜,重到讓她佝僂身軀,抱著它,舉步蹣跚⋯。七嘴八舌,敘述混亂,沒有確切結論或訛傳,碎碎念,一切都圍繞在女人、西瓜、大霧、河岸邊等元素的傳說。

這齣劇是娩娩工作室跟導演迪麥可、劇作家卡列嘉長達七年的醞釀,以及跟法國埃梅劇團(Le Théâtre de Ajmer X)的台法合作。關於女童命案的發想是距今已38年、被媒體名為「“A10”的小殉難者」的無名氏。“A10”是法國布盧瓦省(Blois)高速公路的代號,她四歲飽受摧殘的遺體在路旁一條溝渠中被發現,身上有多處骨折,面容顯得痛苦不堪。懸案多年,因某案件而意外重啟調查,在先進的DNA鑑定技術與資料庫的加持下,二〇一八年警方戮力辦案,循線查獲兇嫌正是女童父母。自始以來,她有個無名紀念碑,安置於她被發現的鄰近墓園,銘文寫著「這裏安息一位天使」,如今沉冤昭雪得以冠上伊娜絲(Inass)的名字,當地居民長期以鮮花裝飾的墓主終於有譜【5】。世界上,類似案件層出不窮,若《騷動之川》的詩性展演有其悼念涵義,投射的也不侷限於此,即使它指向台北。令人稱道的是敘述時間性,它不是直線的、依序從頭講到尾的敘事,而是錯時序,也就是說,事件內容被切分,由五位演員從各自角色進行表述,是某種複述與補述,猶如事件有其無法終結的情事,是各個切面陷入漩渦般的線索;誠如安原良曾說過的,「想把這線給抽取出來」——但終究是讓人迷失於拼圖的浩瀚無邊。

挽回人世間的正義,理當如此——但死者能否有?《騷動之川》便是意圖把它昇華到神思境界,召喚萬物齊運的感素;端看首幕的女神到幕終的女童,一個令人矚目的美學扣環。

騷動之川(娩娩工作室提供/攝影楊詠裕)

身穿紅衣的賴玟君飾演這位女童,猶以其魂身講述著,要大家試想她能如期長大,經歷人生各個階段,活足歲數,完成她自己了無所憾的一生。縱使生命畫面的例舉略嫌庸常,著重她的無辜或無所辜負的形象也可理解,畢竟這幕,動作也是,目的在於挽回她的生命尊嚴,更值得深思的是生小孩,她沒提及男人或生父。因為遠比生父重要的是女人,或者她的安然生子,是孕育與護衛生命的母體勘足以圓滿她的大寫生命。跟這生命共構的是女神,兩者猶如雙子星,鏡像的雙面體,超生了死。生命賦權是她這段真情演出,對這齣劇的首幕以倒帶來看:女神,不再手捧什麼,從她的斷頭回復到完身——祂並非總是華麗登場,有些得歷經苦難、受傷、遭到戕害或死亡才驗明自身無上的威能。

還有一點值得評註,賦予悲傷有詩性的是營造某種能破除緘默、鼓舞話語的能指(signifer),讓它意指生成(signifiance)。在嘶喊與撫慰之餘,這是引領人們穿入事件星雲(nebula)的謎團,從那裏拾起各種感素,編造故事(fabula),精深事事的感受力【6】,《騷動之川》證實了它這方面的美學成效,劇本的文學性也是。


注解

1、參閱該演出的DM與訊息

2、Latour, Bruno, Esquisse d’un Parlement des choses,刊載於Écologie & Politique第56期,2018/06/14,p. 47-64。

3、布魯諾.拉圖(Bruno Latour),《我們從未現代過》(We Have Never Been Modern),譯者/余曉嵐、林文源與許全義,群學出版社,2012,台北,頁83。

4、卡列嘉(Arno Calleja),La rivière draguée,ed.VANLOO, 2021, Paris.

5、參閱法國《世界報》的報導(2108年6月14日)。2022年,布洛瓦省(Blois)檢察官將其父母送上刑事法庭,母親是首要被指控謀殺的人,加重謀殺女兒。新聞參見。

6、關於這種編造的藝術性,讓我想起八〇、九〇年代奧地利著名流行歌手Falco(本名Johann "Hans" Hölzel)的名曲Jeanny,其高度原創的奧妙旋律與歌唱技巧普受歡迎,其爭議性的內容受到多國禁播,譴責它對性暴力案件的濫用,有暗示或頌揚犯罪意識之嫌,但MV的影像敘事有其微妙的諷諭,顛覆既定認知或寓意,加上它幾部後續之作的情節推進,實情並非如此,請參見這篇回顧文章

《騷動之川》

演出|娩娩工作室、埃梅劇團
時間|2025/05/24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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