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盧宏文(特約評論人)
我和新營的記憶,與契訶夫綁在一起。
去年往新營觀看《最後一場電影》,火車上讀的是《凡尼亞舅舅》,而無緣在台南見到的《新營_海鷗》,則在今年的牯嶺街小劇場見著。時序因而被倒轉,原是先於《最後一場電影》演出的《新營_海鷗》,在我的觀賞經驗感受上,呈現出線性的因果關係,彷彿通過《最後一場電影》,同一批參與者才抵達令他們更具光彩與存在感的《新營_海鷗》。但實則未然,若無《最後一場電影》,及前四年的計畫與演出積累,《新營_海鷗》的演出者不會現身。
先提及此事,除了提醒我自己,也為克服文字載體的限制,既落筆,必有先來後到,但此種時間觀,參與者們已用肉身與生命大膽逆反,我順流而下地寫,但願能逆水行舟。
銀髮身世,如何述說
這些創作者們的聚合,緣起於2019年新營文化中心邀請姚立群帶領的「銀齡工作坊」【1】,至今已發展出《新營快到了》系列一至三、《小人國》、《新營_海鷗》、《最後一場電影》。而當我在牯嶺街小劇場觀看過《新營_海鷗》,我已無法為他們冠上諸如「素人」、「樂齡」、「銀髮」或「非科班表演者」之標籤,反過來說,也正是因為劇場與行為藝術,令他們身上數十年來的各種定義逐漸剝落,顯露出生命不穩定、不確定的本質。
於《最後一場電影》,觀眾入場時坐在舞台上,面向觀眾席,被布幕與輕快的電子音樂包圍著,幕啟後,演出時而發生於舞台上,時而在一樓與二樓的觀眾席進行。幾個零碎的故事在演出中穿梭,多與電影院的記憶或奇想有關,包含類似古裝片情節的片段;試圖在電影院抓逃犯的女警搭檔;想送便當給逃犯兒子的母親;躲債的,或是不知為何帶著一盆盆栽來看電影的女人。最後,導演甚至玩了一段螢幕內外的把戲,現場的演員們匯聚成,投射在白幕上的黑白電影,而白幕掉落後,現場的演員又對位著電影裡的畫面,螢幕內外,鏡框舞台內外,看與被看的界線不停交涉著。
最後一場電影(身體氣象館提供/攝影許斌)
這個結構上的強烈企圖,與演員們的表演特質,引出一個令人玩味的拮抗力道。當演員們講台詞時,極易進入一種話劇式的表演方式,並且試著把表演做好做對,或者當台詞或劇情較貼近他們的生活經驗時,他們則進入生活化的本能反應中。這樣的演出狀態,時常出現在素人或非科班訓練【2】的演出者身上,也就考驗主創者如何調度這樣的演員質地,處理或不處理,或是看似不處理的四兩撥千斤。
在《最後一場電影》,導演用凝聚力十足的主題「電影院」,以及前後包夾的形式,將演員們的表演狀態,包裹得密不透風,無論演的落漆或情感真摯,都得以在戲劇結構找到力量支持。演員的自白身世和結尾的劇場幻術,成為撐起槓桿的支點,孰是真孰是假,演得好與壞,不都是人生一場戲。
演員們坐在文化中心的觀眾席,望向舞台上的觀眾們,一一自白身世,從這些身世的串連中,觀眾對於得以從表演中釋放,我亦是從演員們的講述裡,才知道新營的鬧區曾經同時有多間戲院存在。電影院的主題,形成了一股錨定全劇的力量。
這樣的參與者身世自白,在社區劇場或樂齡劇場的呈現中是重要的,無論出現在戲中或是在謝幕時。它在整體演出或演員的表演上,疊加了一層與觀眾交流的平台,觀眾好像理解了台上的生澀或熟練的源頭來自何方。但身世自白的引入,除了是參與者所帶來的強力外掛,也同時指向著一個弔詭的核心:參與者的表演是一個需被解決(解釋)的問題嗎?或者擴充來問,藝術性是一個需被解決的問題嗎?
從劇場到行為,從述說到展現意志
《最後一場電影》,試圖透過空間的配置,舞台與影像間的調度,詩意的片段,演員們的生命經驗,打破再現參與者生命故事的窠臼,令觀者除了感動外,同時領受蒙昧未明,值得細細品味的餘勁。但罅隙也在此顯現。無法完整執行導演意圖的參與者,是他們聚集於此的前提,與魅力之所在,但同時從結構設計上,又不得不回頭處理此間的落差。
當同一群表演者進入《新營_海鷗》,透過物件劇場、行為藝術工作坊的集體創作,以及亦是行為藝術表演者的導演江源祥的介入,演出過程中,顯露更多的是表演者的意志、決定與生命痕跡,雖然除了開場,表演者多數未開口說話,卻令人見到更多意識海平面下的冰山。
值得一提的是,這座冰山,也包含他們在新營文化中心先後認識的情感連結,以及與「銀齡工作坊」之引導者姚立群及工作團隊所營造的信任感。【3】
挖掘歲月,是否能向未來敞開
《新營_海鷗》以契訶夫的劇本《海鷗》為引,觀眾或可從演出者的接力行為中,看出一些些相關的元素,但是否閱讀過《海鷗》,並不影響觀者感受《新營_海鷗》,且相較於一個可做諸多分析的劇本,《新營_海鷗》透過身體與行動,形塑更多的是無法分析,無以言喻的狀態。
觀眾入場時,一場宴會已然開始,有人舉杯,有人遲到,有人突然起了小小的爭執,碎語吃喝間,宛如契訶夫所欲描寫的人生片刻,也像是一場對觀眾開放的邀請。觀眾隨著行為者們,循環進出牯嶺街小劇場一二樓的室內、室外,以及周邊的戶外空間,雖說行為總有許多難解之處,但一些片段如此迷人,且透露出行為者自身走過的生命足跡。
我記得有位行為者練習著芭蕾動作,有人利用大幅氣泡墊與免洗餐具為自己裁製一襲新衣,有人拋擲著常出沒在你我家中的摺紙花,有人吹著時而岔音的薩克斯風,有人腳踩錄影帶做成的木屐,拉扯空中紅色的雙人枕頭,大量散落的羽毛,彷彿俄羅斯的雪。
新營_海鷗(身體氣象館提供/攝影許斌)
這些元素,藏於每位演出者過往的歲月中,只待被挖掘和轉化。透過行為所轉化的又豈止物件與動作,演出者在《新營_海鷗》,往往顯露的並非導演意志,而是演出者自身所欲表達的已知,以及大於此的混沌。如是前者,演出者常會出現等待與慌張感,但在行為的當下,我感受到行為者的篤定與完成之意志,甚至帶有一點侵略感。在小劇場門口演出的一位行為者,數次在一件大衣上,撒各種物事,澆水,甩動大衣時,屢屢將水甩向觀眾,或是在一個短暫的時間,四位行為者佔領了小劇場外的公共空間。
這些心智與行動上的擴張,在強調銀髮、樂齡的工作坊及其呈現中是少見的。更常見的,參與者往往因退而不休的精神,或是做為在地生命故事的分享者而在參與演出時,受到來自團體內外的鼓勵。懷舊的故事牽動著表演者與觀眾的共感,但召喚來的強烈情感,卻時而遮掩了參與者與觀眾,對未來敞開的可能。
本次許多參與者的行為中,「臉」常常是一個重要的元素,無論是在臉上彩繪,互將對方的臉畫成半邊白,或是將廚房裡的醬料抹臉,並印於風箏上,總強烈地予人一種個人簽名的意象。由此延伸,其與往昔希冀透過劇場形式,讓素人、在地居民露臉、現身的運作便產生歧異。
透過行為展演所顯像的行為者個人,脫離各種標籤所帶來的敘事,專注於身體、當下與意志的交會,除了展現已知,甚至能引動行為者未曾知曉的自我及環境關係,以及行為者個人與背後社群網絡的同時坦露,由此對觀者產生近乎銘刻的效果。
註釋
1、詳細可見劇評人梁家綺之整理:「新營藝術季自2019年起開始以「銀齡風潮.在地主張」為主軸,前者是邀請新營文化中心志工與高齡在地長者加入由姚立群、陳昱君(2019、2020)所帶領的銀齡工作坊,進行戲劇課程,後者則是邀請在地的表演藝術團隊進行演出。在「銀齡風潮」的規劃下,除《新營,快到了》系列,也邀請各個以長者為演出者的表演相互參照:流山兒祥所帶領的樂劇團《女人的和平~不可思議的情色之國~》(2019)、李秀珣帶領的台南土城子鄉音劇團《塭田兒女》(2019),驫舞劇團《自由步──當我盡情搖擺》(2020)、楊佳璇策展之銀齡特展《老友記:長者養成須知》(2020)。2021年因疫情之故,節目多有取消,《新營,快到了3》則以閉門的方式,邀請親友入場。」出處:https://reurl.cc/LNraya
2、令人悔恨的還是得用上這些標籤
3、在姚立群編導的不同演出製作中,即使是在台南以外的縣市,也常能見到這些新營參與者出現在觀眾席中。
《新營_海鷗》
演出|身體氣象館
時間|2023/04/16 14: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最後一場電影》
演出|身體氣象館、銀齡工作坊
時間|2022/10/22 14:30
地點|新營文化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