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因伍國柱,而開始看舞的。
那幾年,在嘉義唸書,喧囂落盡,日子趨於平淡裡,初讀台灣現當代文學作品,陳映真〈將軍族〉、〈山路〉,初識沙特(Jean-Paul Sartre)的存在主義,懵懂看新浪潮電影。2004年,林懷民改編陳映真以上等多篇小說,以「舞蹈組曲」形式,創作《陳映真‧風景》;在此之前,我也進劇場多年,但都是看戲,為了看小說家作品改編,才第一次進劇場看雲門舞集。
《陳映真‧風景》約莫六十分鐘,在下半場;上半場則是由年輕編舞家伍國柱編作的《在高處》,「原來在高處也是在最深處,最低處。」舞作引用《聖經‧彌賽亞》。未抱有任何認識或期待,卻在開場的幾分鐘內,深深被震撼:敞開的戲劇院後台,無比寬闊深邃,裸出樑架、側台,幽暗如吞噬了光的黑洞,巨大的寂靜,巨大的聲響,麥可‧尼曼(Michael Nyman)的音樂,《繪圖師的合約》〈尋羊〉,都是再後來才聽過的聲音。群舞者,張著無聲的大口,手撫雙頰彷如孟克(Edvard Munch)《吶喊》的造型,急速地橫向奔跑過寬大荒蕪的台上空間。整個下半場,我都還留在那樣震懾感官的能量和情緒中。
然後我開始看舞,看伍國柱的舞,看與他同時代編舞者的舞。2007 年3月,伍國柱離去後,雲門2在戲劇院,演出他的2004年由德國卡薩爾劇院首演作品《斷章》。同年8月,《斷章》在年度「戶外公演」節目,來到新竹縣體育場,那天下午,台北忽然驟雨,不知道是否如期舉辦下,我從台北搭上往新竹的客運,沿途,未曾停歇的雨勢,一道一道傾斜地布滿窗景。
傍晚抵達新竹,卻見雨歇風停,夕陽在雲層之後,一座城市的天空掛滿無數的彩虹。所有觀眾穿著雨衣,坐在漉濕的草地上,安靜地等待開場。
2009年,雲門排練場歷經祝融之災,找尋新的排練場地,修復文物之後,在台北故事館舉辦「雲門‧面對大海的進行式」展覽,在展中,我看到了《輓歌》(1989)的經典影像,《花語》(2008)的舞台裝置;也看見伍國柱當時在排練《斷章》等作的手記。親手畫上動作過程的素描,更多的是在編作的片段中,文字寫下的狀態之形容,或情感的動機。一般報導,往往著重於伍國柱創作生命的戲劇性轉折,大學畢業,才赴福克旺藝術學院學舞,作品因此帶有濃厚的德國表現主義和舞蹈劇場的風格。但對我來說,在看著這些手稿的時候,感受到的總是創作者性格當中的某種文學性,或謂詩意,或者深刻的困惑與其哲思;是這些對於各種處境中,現代人的熱情思索與感同身受,才使得在追索的路上,靠近那些風格和元素吧。
我記得那年看完《斷章》,在筆記裡寫下,「像在仰望教堂的穹頂,仰望整片《創世紀》的大壁畫,而其中的諸神,卻有了人的姿態、人的肖像。」開場前便斜立於台上的枯樹,已經令人聯想起貝克特(Samuel Beckett)《等待果陀》以降,上帝已然退遠的現代。尼采的上帝之死,到海德格的人被擲於世。孤伶的獨舞者裎裸其身,發展著、並重複至整齣的主題動作:顫動、搔首、拍擊著身體;然後群舞者加入,吶喊尖叫、奔跑,偶有落單者留下,又復回群體。延著舞台的傾斜線,急步來回,圍成一個圈,看著一顆氣球脫離了手,留下抬頭張望的人群。
舞者們必須動作擺盪在極度緊張和極度鬆弛之間,像繃緊懸線突然斷掉的玩偶,雙臂一張,向後癱去;舞者們從身體一直到臉部皮膚肌理,轉換在情緒極點之間,如楊淩凱一段獨舞的每個細緻表情;伍國柱令舞者將日常身體舞蹈化的同時,動作又凝斂成象徵,例如一段處理男女情感關係的雙人,一進,一退,繞了一圈,又回到原位。令我想起《穆勒咖啡館》裡,反覆抱擁又摔跌的男女,同樣凝斂精準的關係段落。《斷章》在重複中,隱然有一敘事或情緒上的發展轉折,從吹氣球之姿,包括刮起了風與落葉,迎風艱難地行走,到最後繫起彩色的氣球,如有出口,又彷彿沒有。
孟克般的造型。是在重覆之中堆疊的身體性,使得動作巨大而有力量,「讓肉得以穿越而過的極度悲憐之吶喊」、「我想畫的是吶喊,而不是恐懼」,借用德勒茲(Gilles Deleuze)評論另一藝術家培根(Francis Bacon)的話。現代藝術創作對肖像的關注,回應著自我顯露的重要主題;而人的模樣,無疑是伍國柱舞作中的最核心;從情感的動作化,到肉身彷彿自無聲的吶喊之深處,翻轉穿越而出,或許是《在高處》或《斷章》,所以震動著心的某種原因……。2014年,重看伍國柱為「人」肖像之作,仍震動,仍困惑,已然十年。
《斷章》
演出|雲門舞集2
時間|2014/04/27 14:30
地點|新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