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不回熱蘭遮,尋不著百老匯《重返熱蘭遮》
6月
12
2014
重返熱蘭遮(愛樂劇工廠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69次瀏覽
吳政翰(特約評論人)

近來,音樂劇在臺灣漸漸崛起,吸引許多國內展演團隊躍躍欲試,認為音樂劇乃是音樂、戲劇、舞蹈三者合一的表演藝術總體,不僅豐富劇場視聽、提供娛樂,也是最容易吸引觀眾、最具有市場潛力的演出形式,於是在未深入了解音樂劇本質、建構技巧、製作型態之前,貿然複製「百老匯」模式,過度迷信刻板印象中的大場面、多配器、壯闊故事。尤有甚者,此次由愛樂劇工廠推出的《重返熱蘭遮》,以17世紀台灣熱蘭遮城為背景,講述荷蘭、西拉雅族混血軍官約翰返台尋根的故事,製作團隊特邀號稱有百老匯經驗的美國導演來台執導,並以全英語發音演出,似乎不止於複製百老匯,而是試圖打造一個「血統純正」的百老匯。然而,一味追求美學印象複製、文化印象再現,所產出的成品,終究徒為一枚表象印記。

單就一齣戲來談,《重返熱蘭遮》看似劇情豐富、格局宏大,涵括了國族、愛情、親情、友情等多向主題,但主線紊亂,焦點分散,每項情感子題各自分家。全戲欲以約翰尋根為劇情主軸,但上半場著重愛情,下半場才轉回親情,兩者之間又未緊密交織,互不推動也互不相讓。上半場尤其瑣碎、紊亂,舉其中一段為例:布灣因象徵祖靈的深山被侵犯而盛怒翻桌,上校派人報復,長老帶布灣向總督討公道,總督派約翰調查,進行到一半,族人說抓到間諜,原來是貝緹納扮裝前來,布灣、貝緹納兩人墜入愛河。不只起始祖靈事件的恩怨衝突解得突然,尋根主線也瞬間斷裂,約翰作為主角的塑型力量跟著漸弱,看似事件巧合堆疊,相互依附發展,但卻缺乏貫穿全劇張力,角色也失去成形動力。此外,各組愛情發展本身沒有層次,彼此之間質感更毫無區別,顯得重複。

全戲充斥看似巧思卻無助於推展劇情的段落,比如可有可無的夜市景,或是看似推動劇情卻缺乏延續發展的訊息,比如貝緹納數次扮裝,諸多如此枝微末節、破碎無義的類似事件,不僅混淆觀眾理解劇情,事件也因為無法堆疊、聚焦,戲劇張力盡失。問題來得快、去得也快,偶現衝突稍縱即逝,危機感自然無法建立,當一切事件的發生和解決過於合理,就會顯得不合理,甚至荒謬。比如,總督夫人竟不顧女兒安危,全心鼓勵女兒假扮、色誘士兵,以救情人?約翰中槍落海,竟在普利瑪一首歌後奇蹟似地甦醒?總督得知約翰是自己兒子時,若無其他隱情,竟可毫無相認衝動,拖到結尾才相遇?

在故事缺陷、人物被動的情況下,全劇又側重情感渲染,每個角色像是滿腔情緒、缺乏目標的空殼,難以讓人認同,而也由於劇中諸多情感題旨無法內化角色、融入事件、化為衝突,最後通篇頌揚的愛與和平,只淪為空洞、僵硬又浮濫的教條宣導。在基本戲劇建構都無法成立之前提下,更遑論劇中通篇樣板教化、荒誕離奇的殖民思維。西拉雅族人對荷蘭人說:「我們是主,你們是客,我們會好好招待你們。」關於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如此發展薄弱、刻意營造的的兼容並蓄氣氛,也未免太過理所當然,令人難以消受。特別有趣,但也諷刺的是:戲裡,被殖民者大呼大同世界、天下一家的理想;戲外,台灣演員們操著自己不見得上口、台下觀眾不諳的英語,冒著受語言制約而無法自然表演的風險,為的是以更國際化的方式,「重現」這齣殖民戲碼。裡外都做到了。

相較於戲劇敘事的嚴重瑕疵,音樂建構完整許多,編曲配器豐富,曲調和諧、悅耳。只可惜,音樂格局中規中矩,略嫌傳統保守,對於個別空間、地域、種族、甚或角色缺乏不同聲音想像;就音樂敘事型態而言,雖大致掌握音樂劇念唱夾雜特色,卻沒有實質上推動劇情之效,仍停留在敘述、抒懷、宣告、對話階段,造成歌曲戲感薄弱,大多徒為裝飾,亦未見任何創新、有趣的音樂敘事,甚至情歌屢次出現且質感類似,錯失了藉由歌曲來塑造不同人物性格和推動不同層次愛戀的良機。有時,音樂建構邏輯令人費解,入歌時機詭異。當總督大人正煩惱兒子約翰的生死安危時,下一秒妻子艾瑪夫人上場,結果該景竟以夫妻兩人情歌對唱作結,徹底自我崩解前一刻才營造的親情氛圍及可承先啟後、貫穿下半場的危機感,我不禁試問,這究竟是何種反高潮音樂劇美學?由此可見,不止編劇無法以樂說戲,作曲也不知將戲入樂,因而使得戲中無樂、樂中無戲。

不但文本薄弱、音樂匱乏,導演對視覺調度更毫無駕馭、統合能力。戲內,走位呆板,無助於戲;歌中,定點唱歌,毫不流動。表演狀態點到為止,場面氛圍蜻蜓點水,戲也常在尚未醞釀成形即驟入後段,造成節奏混亂,劇中戰爭、歡慶、喧鬧、愛情、殺戮等看似多元的場面設定,完全無法紮實建立。有幾處舞台空間運用不只無效,更是尷尬。上半場,在燈光稍暗但視覺質感幾無改變之下,場上一樣是明顯的紅磚碉堡,約翰和布灣繞跑舞台一圈後,就以為帶領觀眾進入了另一個空間?下半場,為了表示族民與約翰逃離軍人們追趕的緊張氣氛,不斷於舞台內外各處相互交錯,來來回回持續約莫五分鐘,冗長、拖沓,調度行動若有效,適度即可,甚至,難道不知在音樂劇世界裡,歌曲即是遞嬗時間、過渡空間的最佳利器?

《重返熱蘭遮》不求本質、徒求虛表的作法下,限縮了對於音樂劇的思考,再多絢麗的燈光、服裝、投影都形同虛設,打造出來的只是想像中五光十色的百老匯,正如劇中將西拉雅想像成「阿凡達」般的異國祕境一樣:看似絢麗奪目,實則籠統刻板、速成廉價、華而不實。最後,觀眾跟隨主角約翰尋根之旅,透過這一連串文化與美學假想觀照之下,所看見的,又是怎樣的往昔福爾摩莎以及今日台灣?

重返熱蘭遮之前,尚須回到音樂劇本質;要談音樂劇之前,得先像齣戲才行。

《重返熱蘭遮》

演出|愛樂劇工廠
時間|2014/06/06 19:30
地點|臺北城市舞台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全英文的呈現方式,毋寧說是殖民統治下自我審查的最具體再現。捨棄語言這個漂亮的文化載體,內容卻又彷彿西方文化的複製,大約就像劇名所示,重返的只是「熱蘭遮」,那個外國人的、不屬於這塊土地的堡壘。(陳涵茵)
6月
20
2014
大航海時代的氣魄,揉入對家鄉、土地、愛人、家人那份濃濃的情意,一股包容、認同、熱愛台灣這個「家」的暖流,彷彿穿越了時代,打動在場每個人的心。然而真要讓這齣作品代表台灣航向世界,我想還需要點時間。(梁羽淳)
6月
13
2014
一部宣稱「臺灣史詩」音樂劇作品,全劇卻沒有任何西拉雅族,甚至是原住民傳統音樂的出現,全由音樂劇流行的甜美旋律與西方器樂烘托,並且用全英文演出,這究竟是以西方觀點消費臺灣的歷史文化,還是將臺灣的音樂劇侷限在所謂的「百老匯風格」中?(林秀蓁)
5月
31
2014
重返歷史,未必是澄清歷史;重返熱蘭遮,也未必就能重返母/淨土。以帝國主義認識歷史與土地的方法,可能在全球化下持續。如果不能轉變現代世界自形成以來,以差異開啟今日對於自我想像的認識方法,混血論述未必能擔保未來,反而可能喪失了重返歷史、解開癥結的契機。(汪俊彥)
5月
27
2014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11月
20
2024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
11月
20
2024
當我說《巷子裡的尊王》的正式演出,是一個進化版的讀劇演出時,我要強調的是導演、演員、和設計者如何善用有限的資源,以簡樸手法發揮文本的敘事能量,在劇場中創造出既有親密關聯,又能容許個人沈澱的情感空間,更有可以再三咀嚼的餘韻,是令人愉悅的閱讀/聆聽/觀看經驗。
11月
14
2024
在我看來,並不是省卻改編與重塑情節的便宜之道,相反地,為鄉土劇語言嘗試接近了「新文本」的敘述方式,讓過去一直以來總是平易近人、所謂「泥土味」親和力的鄉土語言,有了另一種意象豐饒的前衛美學風格。
11月
08
2024
由莊雄偉與林正宗導演、鄭媛容與郭家瑋編劇的《鬼地方》,採取策略十分明確,選擇捨棄具體角色與故事,直接拆卸自書中、未做更動的文字(但大幅翻譯為台語)提煉出「風聲」的意象;或以古典音樂術語來說,成為整齣戲的「主導動機」(leitmotif)。
11月
0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