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與體力的雙重考驗《幻想.幻響─安傑利希鋼琴獨奏會》
11月
16
2017
安傑利希(新舞臺藝術節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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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安傑利希

時間:2017/11/1 19:30

地點:國家音樂廳

文  任育德(樂評人、輔仁大學兼任助理教授)

新舞臺藝術節從2015年開始至今已是第三年了,本年度在古典音樂部分的重頭戲,落在10月31日與11月1日的安傑利希鋼琴獨奏會。台灣的樂迷對他是陌生的—安傑利希在法國巴黎高等音樂院接受完整的養成教育,師從梅湘夫人羅莉歐等人,隨後在歐洲樂壇長年活動,也被Charles Timbrell列入「法國鋼琴學派」成員之一。這次他受藝術節之邀,首度來台就選擇十九世紀中期至二十世紀中期的鋼琴音樂作為獨奏會曲目,明確展現個人的音樂技巧與對各種作品理解之用心。

開場的巴哈/布梭尼改編《來吧,異邦人的救世主》,安傑利希以綿延不絕且富有流動感的低音聲部帶出卡農曲式的變化發展,這首也是霍羅維茲、李帕第等名家在巴哈/布梭尼改編曲的佳選之一。以本曲開場,自有協助演奏者與觀眾凝聚心神的用意,同時與二十世紀前期浪漫派鋼琴演奏的傳統致敬。這首樂曲的節奏處理,剛好是演出者最能適性發揮的中板速度,並需要用到延音踏板做為適時「第三隻手」以協助音響豐厚。他選擇此曲展現個人特質的巧思在此初露頭尾,但延音踏板在不同層次的處理仍有可討論空間,他在本場演奏會所使用的延音踏板比起前輩更顯深長,這讓他在國家音樂廳的音響設計下容易面臨一種困境,即主旋律在進行推展時樂音容易因為場地殘響較長而黏在一起,這個缺憾幾乎無可避免地發生,是整場音樂會的可惜之處。

在隨後演奏的布拉姆斯晚期鋼琴小品《幻想曲》op.116中,七首的速度分別從急板、行板、快板、慢板、行板、小行板、最終回到快板,連續演奏具有鮮明的節奏變化以及大範圍的音響動態變化,作為音樂會的核心之一確實合適。安傑利希在行板部分的表現也確實符合筆者預期的演奏表現:有能力將樂句平整處理,具有水準以上的歌唱旋律感,並在音樂的張力與鬆弛之間多數傾向以較為舒緩的方式展開。其實,這套曲目如果放在中型場地演出,會很適合營造與觀眾之間的親密連結感,安傑利希對於各種極端速度與音響的挑戰興趣顯然並不若十月來台演出的阿法納西耶夫來得高昂,整體而言在樂曲的處理上,更喜歡選擇對聽眾較為友善、,容易入耳的聲響,此種處理適可減低部分聽眾對於布拉姆斯晚期音樂流露神秘主義的疏離與排斥,降低演出者、樂曲與聽眾間的距離感。但值得注意的是,這種「鬆軟」而「平整」的處理方式在國家音樂廳這種座位數約莫兩千人的大場地中並不見得討好,也有可能是在空闊場地中將規整詮釋過度放大後產生「平淡」錯覺,進而減緩部分聽眾融入「想像中孤高而理性的布拉姆斯」的可能。會有如何的體驗,最終端賴聽眾各自解讀,這或許也是布拉姆斯晚期作品的精妙之處。

但從安傑利希進行曲目順序微調,顯示他的考慮點:將貝多芬《第十四號奏鳴曲》「月光」op.27-2改成上半場的結尾。在布拉姆斯op.116長遠而神秘的個人旅程後,貝多芬《「月光」奏鳴曲》非常容易激發起聽眾的情緒,也能做為對下半場普羅高菲夫音樂的嫁接點。這首曲子確實如演奏者所預期的,重新將聽眾的注意力聚焦在舞台演奏,筆者尤對他在「月光」第三樂章急板部分留下深刻印象,畢竟從第一樂章的持續慢板進入至稍快板間的醞釀,再推展至第三樂章爆發時若仍要維持音樂的準度與速度,技術基礎與體力二重因素的完美結合是缺一不可。而在這場音樂專注力與集中度的演奏考驗中,安傑利希確實在樂章內的每個轉接點均能順利跨越,並將演奏者與聽眾的專注力延續至第三樂章結尾。

下半場的普羅高菲夫《第八號鋼琴奏鳴曲》由於是目前演奏者錄音尚未見到的音樂範圍,成為筆者本次音樂會關注的重點。安傑利希經過了上半場的場地體驗後,在下半場的演奏中,他對於彈奏詮釋確實作出明顯變化—更短、更少的踏板、更明亮的觸鍵。普羅高菲夫《第八號鋼琴奏鳴曲》的第一樂章標示著「溫柔的行板」,安傑利希在踏板踩少的同時,更加注意於手指在鍵盤樂音的聲響集中度表現,使用與上半場完全不同的觸鍵使得聲響乃至於樂曲織體更為明亮集中,這一傳統法國鋼琴學派的師傳印記,終於在此自然而成功的展現。在鋼琴聲音表現外,演奏者企圖也確實營造出了普羅高菲夫所需的、特別的節奏感,讓樂曲的一開始就有一種美好往日歷歷在目、汩汩浮現的印象(作者也借用自己創作素材進行組合),直到進展至第三樂章「甚快板」那接續規律「搭搭搭」的節奏,才將人從往昔的美好拉回現實,卻冰冷中仍有餘溫。這是創作者正面臨到戰爭的時代啊!在戰爭之後,和平終將到來,或許是創作者當時的心聲。而為呈現出這些企望、想像力與空間感,安傑利希向聽眾展現了他在體力、技術二層面的雙重優勢:手指音符跑動的順暢度以及現場高穩定感的表現。這是以音樂作為專業者應該要有的自我認知,也是選擇將此曲作為音樂會核心該有的執念。只略為可惜的是,此時音樂廳的史坦威鋼琴高音域的音準也面臨了各種臨界點,稍稍對氛圍的營造帶來了破壞感。

因為如此的專注心神、體力,經過在場觀眾掌聲鼓勵後,安傑利希送出的唯一一首返場曲是舒曼《兒時情景・外國的國土與人們》,他依舊注重中音域、中慢板的表現,給予演奏者及聽眾相當舒緩空間,這也是演奏者在大量體力與專注力消耗後,展現對於鋼琴條件、個人能力的綜合判斷,展現他的自知之明,絕不勉強自己的堅持。

此次音樂會是本次新舞臺藝術節唯一的古典音樂獨奏會,吸引了愛樂者、嚐鮮者入場之餘,由於曲目編排與份量關係,其實並不適合七歲以下的孩童入場,但顯然仍有觀眾經過各種綜合考量後,帶領孩童入場,孩童受制專注度尚在發展,在相對長又艱澀的曲目中顯得譟動自可理解,但影響在場其他觀眾聆聽權益,也是日後可再宣導及改進之處。整體而言,本次獨奏會受限於各種條件的限制,演奏家確實傳遞其企圖傳遞的聲音、佈局與思想,聽眾則以各種面貌,接續了這個首次與演奏者相遇的夜晚。在此深致期盼新舞臺藝術節再接再厲,持續引介其他演奏者與本地聽眾見面,達成藝術推廣與交流的作用。

《幻想.幻響─安傑利希鋼琴獨奏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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