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交響樂團年度歌劇,推出由蘇黎世歌劇院製作的貝多芬《費黛里歐》,該製作於2013年底首演,由劇院總監荷穆齊(Andreas Homoki)執導。《費黛里歐》相較貝多芬其他作品,搬演次數少,序曲知名度甚至高過全劇。作品難以流傳:劇本情節荒謬,音樂與文本貌合神離,歌劇創作手法未臻成熟等,是普遍的評價。荷穆齊在此製作,不僅要扭轉乾坤,嘗試透過他的視角將缺陷合理化,大膽進行一場《費黛里歐》的再造工程。
《費黛里歐》是貝多芬唯一歌劇作品,首演失敗,之後歷經多次不同幅度的修改,單是序曲就有四個版本,可見作曲家內心的掙扎。《費黛里歐》光就故事,的確劇情貧乏,歌詞薄弱,對白乏善可陳,如此作品,貝多芬卻能堅信不移傾力創作,合宜的解釋在於劇本核心精神符合其道德依歸,致使他願意默視其短。
《費黛里歐》創作時間介於1804至1814年,歐洲處於法國大革命後「自由、平等、博愛」的氛圍,身為追隨者的貝多芬,自然透過筆下音符讚頌心中嚮往的烏托邦。可別忘了貝多芬1805年首演的第3號交響曲《英雄》,本是為「革命之子」拿破崙而寫,熟料拿破崙稱帝,貝多芬忍不住憤怒,把已寫好「獻給拿破崙」的樂譜封面給撕了。
《費黛里歐》描述英勇女子蕾奧諾拉,女扮男裝化名費黛里歐,潛進監獄搭救被典獄長皮查洛政治迫害的丈夫弗洛雷斯坦,最後搭救任務成功,法務部長費南多的到來,拯救被皮查洛欺凌的人民,劇終眾人為費南多的仁政與弗洛雷斯坦夫妻堅貞的愛情喝采。如此從黑暗走向光明終獲自由的情節,正符合貝多芬的信仰。
歌劇開頭處,可以感受貝多芬試圖符合大眾口味,第一幕起始獄卒賈奇諾和老獄吏洛可女兒瑪彩琳娜的調情,存在喜劇的音樂效果,到了第三景動人至死的四重唱,貝多芬的音樂張力已忍不住凌駕於歌詞之上。之後的發展,貝多芬逐步將冗長、欠缺邏輯的劇本和語言拋諸腦後,轉而以史詩般的音符、神劇般的莊嚴合唱凸顯故事精神層次的偉大,最終將費黛里歐以「女英雄」的姿態送至眾人面前。
由此可以推論,貝多芬創作《費黛里歐》的意圖,本就不在於成就一齣膾炙人口、迎合大眾與評論者口味的作品,歌劇主要扮演他抒發理想的媒介。既然貝多芬的音樂本身已經超越這部歌劇原本設定的格局,荷穆齊作為兩百年後的導演,更沒有理由拘泥歌劇的原始架構。
荷穆齊採取的手法,可以說不破不立,因而大破大立。他一刀斬斷《費黛里歐》原本德文說唱劇(Singspiel)的形式,既然對白如今聽來已不符時宜,而且多屬累贅,決定所數刪除。如此一來,沒有對白的干擾和作梗,加上去除中場休息,貝多芬音樂從頭到尾連成一氣,兩個小時毫無間斷,荷穆齊此舉雖然苦了樂團團員,卻以最簡單的方式,傳遞貝多芬的偉大,進一步為他平反,誰說《費黛里歐》是貝多芬的音樂失敗之作。
荷穆齊另一個大破,是從劇情和戲劇詮釋下手。一般歌劇以序曲開啟序幕,荷穆齊選擇下重藥,將第二幕第14景提前在序曲前先搬演一遍,而且還大舉更動原劇結局。皮查洛在洛可和費黛里歐面前,拿出手槍決定私了弗洛雷斯坦,這時費黛里歐挺身而出,表明自己的真實身份,眾人拉扯之際,費黛里歐中槍倒地,這時部長到達的號角聲響起,但為時已晚。此舉讓原本的一場「喜」劇,轉以「悲」劇收場。
被視為壓軸的故事結局,居然在歌劇一開始,便已揭曉,這是一個假設還是真實的結局?或是荷穆齊對劇本原創者提出的質疑?還是他要以歷史的教訓,告知世人,所有的革命,都必需有人犧牲,不可能那麼美好。台下的觀眾,此時面對荷穆齊編織的場景,化身為見證者、參與者或解讀者,沒有選擇的得繼續「看下去」或「聽下去」。
緊接著序曲響起,中槍的費黛里歐起身,舞台後方牆面開啟,她的魂魄像是來到天堂,「千千萬萬」的女英雄或善男信女們(合唱團)前來向她致意。之後牆面封起,費黛里歐像是從夢境回魂般,進入一場瀕死時刻的記憶回顧,此時《費黛里歐》的演出正式開始。
觀眾眼前的舞台,是一個猶如密室的灰色方盒,上頭空無一物,沒有佈景、沒有道具,所有演唱者的穿著,不脫黑白灰三色,氣氛可以說死寂一片。觀眾所有意像的建構,靠的是打在密室牆上的文字,而這些文字主要源自貝多芬的總譜。
舞台的單調,相對的是貝多芬毫不停歇、一波又一波精彩的音樂,反差中,好似舞台上所有動機、所有肢體的意涵皆能透過音樂而補足。而當舞台上的眾人(合唱團),仰望貝多芬文字之時,如同透過作曲家的指引,攜手共同「編撰」了這齣女英雄傳奇。但從另外一個觀點來看,貝多芬本人何嘗不是被這個傳奇,所賴以存留的語言文字所牽引著走,以致於他得費盡千辛萬苦透過音樂符號,去補足 故事當中的不合理以及粗糙之處。
隨著劇情的推進,遵循人對「善」的追求,眾人無非心之嚮往,費黛里歐最終成功達陣。場景進入第二幕第14景,費黛里歐成敗的關鍵時刻。序幕時上演的橋段再度登場,萬眾屏息的結局即將到來,就在費黛里歐應該中槍倒地前一刻,部長到達的號角聲響起,皮查諾深知大勢已去放棄了計畫,費黛里歐成功營救了丈夫,弗洛雷斯坦解下蒙住雙眼的「黑布」,興奮得與愛妻團聚。不過,拿下「黑布」所看到的世界,就是真實的嗎?當我們面對身處的世界,以為我們所了解的事,都是千真萬確的嗎?
在眾人歡呼般的大合唱中,牆上打上「劇終」兩字時,悲劇似乎又回歸喜劇,但這時導演又回馬傳遞訊息。在眾人「編撰」中費黛里歐或許是活的,但幕落時,費黛里歐卻是中槍倒地躺在舞台中央,符合荷穆齊一開始所打造的事實。現實與虛幻間,是眾人一廂情願的想像,或是費黛里歐本身,還魂後借助群力完成未了心願,還是上帝對眾人開了一場玩笑。
導演荷穆齊在詮釋上表達了強烈意圖,在此框架下,歌手與樂團又如何貫徹貝多芬的音樂。本次製作參與的七位要角,主要由國外三位歌手和台灣四位歌手擔綱,分別是飾演蕾奧諾拉(費黛里奧)的丹麥女高音匹德森(Ann Petersen)、飾演弗洛雷斯坦的荷蘭男高音杜塞吉(Kor-Jan Dusseljee)、飾演皮查洛的匈牙利低男中音賽巴斯汀(Miklos Sebestyen)以及飾演瑪彩琳娜的女高音林慈音、洛可的低男中音蔡文浩、費南多的男中音巫白玉璽和飾演賈奇諾的男高音洪宜德。
先跳過導演在序曲前所搬演的第二幕第14景,回歸歌劇原本幕啟的場景,基本上第一幕,在舞台上核心歌手有四,分別是匹德森、林慈音、蔡文浩、洪宜德,四人同台彼此搭配,並沒有明顯的落差(除了匹德森個頭特別高,有著女英雄的體魄),也就是說國內外演員,在一段時間的相處後,已培養出一定的默契,台灣歌手聲音上的說服力,與國外「職業」的歌劇演員也能並駕齊驅,尤其是蔡文浩飾演的洛可戲份吃重,從第一幕到第二幕忙裡忙外,而且在第二幕幾乎被國外歌手完全「包圍」,雖然他所詮釋的洛可,心術時而不正,容易受誘惑,但他的歌聲呈現「穩如泰山」的局面。
在此特別強調「職業」兩字,在於國外歌手平日的生活便是闖蕩各大歌劇院演出各式角色,相較台灣並沒有歌劇產業,歌手一年能唱到一齣完整的歌劇製作已經是奇異恩典,往往有機會唱到一個角色,就得努力從零開始吃下去。
由於導演荷穆齊,已經將所有對白刪去,此版《費黛里歐》的音樂,可以說一氣呵成,架構上恐比交響樂還要複雜多倍,銅管的使用尤其吃重,音樂風格上的轉變,一路從「喜歌劇」到「拯救歌劇」最後落在「神劇」般的終曲,指揮必需適當掌控全局,才不致於荒腔走板。作為經驗豐富的歌劇指揮,呂紹嘉帶領國家交響樂團清楚梳理《費黛里歐》狀態,依循著作曲家的路徑行走,謹慎中不失樂曲的流動,往往還能讓觀眾有種暢快的滋味。但在過程當中,不免遇上艱幸之處,幾次銅管聲部的「擦槍走火」多少減損了音樂的光澤,謂之可惜。
《費黛里歐》
演出|蘇黎世歌劇院、NSO國家交響樂團
時間|2015/07/24 19:30
地點|台北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