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劇史上有不少音樂超卓、劇情蹩腳的名作,《費黛里歐》也許可算其一。說「也許」,因為當代導演像醫師,有的擅長整脊、有的擅長整容,再荒謬甚至糊塗的劇情,都可能剖現天機的曙光。有能耐的導演出手雖奇,卻不致喧賓奪主,除了用表演修繕劇本之不足、彌補音樂的留白,更能夠化羈絆為助力,讓音樂的特色格外豁顯。從柏林喜歌劇院到蘇黎世歌劇院的掌舵者,安德理亞‧荷穆齊(Andreas Homoki)這次用《費黛里歐》做了漂亮示範。
《費黛里歐》是一個精神分裂的劇本,主軸雖是女主角千里救夫,卻前半寫成情愛扮裝小喜劇,後半轉向悲情正義大合唱。荷穆齊的關鍵剪裁,便是將這兩半用一個框架統合起來──費黛里歐的死亡。開場序曲未出,先演結尾前的生死衝突,且讓女主角橫死惡人槍下,而非原劇書寫的,機器神(部長)降臨解危。女主角既死,始接序曲,讓她從死中坐起,看著後牆打開,眾多男女情侶雙雙團聚,彷彿夢中的美好天堂。字幕浮現,第一個名字就是貝多芬,明示以下是作曲家的版本登場。當全劇依序進行到尾聲時,同一場景再現,正義的號角及時響起,部長主持了正義,惡人伏法,夫妻團聚,萬民歡騰歌詠自由與真愛無敵。在音樂結束前最後一刻,卻又突然重現女主角的死亡場景,讓人驚覺這才是現實,不可思議的拯救只是作曲家的一廂情願,或者是費黛里歐只有死後才能達成的幻想。
全劇在狹仄的三面灰牆間進行,人物像是困獸在籠內奔突,讓第二幕的監獄意象提早貫穿全局。演員全著黑白服裝,燈光也注重光影、不上顏色,黑白色調統一了視覺,彰顯這齣戲理念強過寫實,也強調了音樂的精神層面。對白一律刪除,瑣碎的細節也與之俱去,只用簡約的字幕介紹人物和原劇要求的動作或場景,演員不時抬頭閱讀,彷彿在依循指令前進,被作曲家牽著鼻子走。其效果便是重唱、獨唱、合唱一首接一首,演員以身體動態傳達情緒和關係變化,集中了戲劇張力,也突出了音樂的對比表現,從「說唱劇」蛻化成更純粹的「歌劇」。第一幕的情愛糾葛經過去脂手術,反而綱舉目張,呈現了飽滿的情感強度,足以和第二幕在風格上接軌。
十八世紀戲劇與歌劇特別喜歡玩的扮裝把戲,固然能滿足觀眾突破本身階級身份限制的潛意識,卻往往令當代導演傷透腦筋,成了劇情可信度破功的罩門。荷穆齊選擇正面迎戰,一開始就讓獄吏之女瑪彩琳娜幫蕾奧諾拉改換男裝,後來還深情互吻,擺明她從未以為費黛里歐是男兒身,坦然面對一段女女戀,反而讓這段關係順理成章。另一個大膽改動是讓合唱團完全穿當代西裝,擺脫衰弱的囚犯身份,而成為渴望自由的全體人民化身。
再有一個調動令人激賞,就是把老獄吏「有錢能使鬼推磨」的歌曲,改成他收錢答應協助典獄長殺人之後,讓他的陰暗面呈現出來,豐富了內心肌理。這些「微調」手段疏通了全劇脈絡,讓每個人物都更有真實感。把劇情弱點排除,讓觀眾聚焦在作品真正傑出的:音樂上面,這是導演深入劇情工作之後,所能達到的最佳成果,讓呂紹嘉領導的國家交響樂團、台北愛樂合唱團能夠毫無後顧之憂地火力全開,而國內外歌手也能夠在複雜的場面調度中,展現音樂和戲劇表演的充沛能量。
經典不見得放諸四海皆準,《費黛里歐》此刻的演出,卻與當下在台灣最受矚目的社會/政治事件,奇妙地彼此呼應。導演給劇中政治犯的鎖鍊,事實上是一塊蒙眼布,代表威權最恐懼的,便是讓人看見真相。一如荷穆齊深具洞察力的當代詮釋:民眾雖能張眼望見真相,卻總是來不及拯救無情的現實。主持正義的「部長」只存在作曲家的想像裡,現實中的「部長」反可能正是迫害正義的劊子手。不過,貝多芬的音樂鼓舞著每一代觀眾繼續與霸權抗爭。我們知道神不在機器上,而在每個人勇於發聲的歌喉間:「長久的期待終於成真,正義與慈悲同時顯現!」
《費黛里歐》
演出|NSO國家交響樂團、蘇黎世歌劇院
時間|2015/07/26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