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條白色繩索垂降於舞台與觀眾席的走道,像似通往異地的救命配備,觀眾雖看得到卻搆不著。走進劇場的剎那,觀眾即身陷被演出團隊設計的深淵中。然而,身陷深淵並不使人絕望,真正令人絕望的是人在其中永無止盡的鬥爭、廝殺,與個人無力攀爬逃脫的雙重困境。人際間對立的內耗與無力超脫處境的沮喪,瀰漫劇場空間。於是,我彷彿聽到尼采從遠處傳來的輕蔑口吻問道:「凡具有生命者,都不斷的在超越自己。而人類,你們又做了什麼?」
《深淵》創作發想來自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的一句:「人是聯結在動物與超人之間的一根繩索,懸在深淵上的繩索。」編舞家羅文瑾與創作團隊將尼采的繩索視覺化為舞台裝置,將劇場布置成巨大的深淵。然而,對於尼采的話語,羅文瑾則有自己的想像與表達,掙扎與衝突是舞作核心要旨。閱讀尼采的文字讓人在身陷深淵之際給人超脫困境的勇氣與揚棄絕望的意志;閱讀舞作《深淵》則使人無法不直面所處世界的詭譎多變、鬥爭廝殺。舞作對現實世界的揭露,讓尼采的話語在互文性的參照下更加真實、有力。
《深淵》的開場借用尼采話語的動物意象。舞者蹲低由觀眾席後方爬行蠕動到舞台中央的巨大籠子四周。籠子,在舞者(爬蟲)如祭儀般圍繞舞蹈下,並置著危險之地與救贖之路雙重意象,令人害怕卻又如此迷人,彷若通往天國的電梯。終於,一隻隻人形爬蟲禁不住誘惑全都入了籠子,在其中互相踩踏、翹首仰望,卻團結合作的將擠出籠外掙扎垂死的同伴拉回籠中,彷若巨型籠子真的是升天通道。此段畫面搭配進行曲的節奏與喇叭聲響,荒謬風趣但也饒富寓意。在偌大的舞台空間中,人形爬蟲偏要擠在一起,看似團結合作其實是相互踩踏、爭奪。人的群聚性與缺乏自我開拓的勇氣,透過幽默反諷的視聽覺效果一覽無疑。當觀者嘲笑舞台生物的懦弱畏縮,也即是嘲笑自己的怯弱與膽小。
未幾,爬蟲類轉變成無法飛翔只能拍拍翅膀的禽類。禽類的互鬥如卡通般的滑稽,自顧不暇卻又互相廝殺、窘態百出。好不容易搶到個小地盤便自認為王,為了地盤相互攻擊,弱肉強食毫無掩飾。當尼采說「如果你想走到高處,就要使用自己的兩條腿!不要讓別人把你抬到高處;不要坐在別人的背上和頭上。」舞台卻反向呈現一個站在別人背上,利用他人努力取得自我利益的畫面。更可悲的是,舞台上的其他人則縮在一旁冷眼旁觀、保持緘默、無所作為,任由壓迫者為所欲為。不發聲、不作為的旁觀者儼然成為壓迫者的幫兇,默許壓迫者的所作所為。
當禽獸蛻變成人,可憐的人卻被垂降的繩索限制而不得自由。當限制內化為人的秉性,即使繩索不在,人也不知道可以如何自主的過生活。那垂降的繩索,如道德戒律、價值規範,限制人的行為舉止。於是,瘋狂的舞蹈與音樂不得不響起以破除扼殺人性的教條。向酒神戴奧尼斯致敬!舞者似吸了大麻的神態,為了打破禁忌、放縱慾望、以非理性之姿破壞日常界線和規則,以享受狂熱、瘋狂的快感。然而,人類卻沒有因此而進步揚升,接續的是無止盡的廝殺與爭奪不斷上演。
劇終,被繫在繩索上的人無論如何翻轉、跳躍都只是徒勞,沒有自由的希望。哀傷、低沉、悠遠的人聲自遠處傳來,靜默地像似人生謝幕後的送終曲,亦像慈母悼子般在聲嘶力竭之後絕望無力的低語呢喃。終於,進行曲的鼓聲節奏響起,送行者將更多的繩索繫在無力且瀕臨垂死之人身上。此人如變形蜘蛛般懸吊於多條繩索間,既無法如釋重負的安然倒地安息,亦無法飛升超越得到救贖,只能反彈於天地之間。諷刺的是,送行者卻為這番畫面陶醉,為一個得不到救贖與安息的人陶醉。這意味甚麼?這是對現實世界人際關係一針見血的戳穿?或是為曾經努力掙扎過的人致意?
羅文瑾以尼采睿智、狂傲與警世名言為創作靈感,再以諷刺嘲笑的詭譎手法展演自己的想像。她獨特的創作風格、不追逐潮流的自信,使沉重的議題在其帶領的製作團隊設計下,常展露詭異不凡的色調,隱晦迷人、引人發想,特別是透過動作將人的身體變形成怪誕的生物,令人著迷。羅文瑾引導觀眾遠距離的觀看舞台上的一切,將舞台當成另一個由真實世界折射、變形的超凡空間,藉著奇幻的舞台景緻,疏離台上事件與台下觀眾的距離,使觀者不沉浸於台上的一切,而是遠距冷靜的反身自省。她嘗試在每部作品中以大膽的創意挑戰當代舞蹈動作的美學觀點,使得許多作品在藝術形式上有令人意想不到的驚喜與期待,與透過藝術形式開啟的深度哲思對話。《深淵》是勇於嘗試的冒險精神的過渡,舞者從爬蟲過渡到禽獸、終而成人類。期待陷於深淵中持續進化的生物,有朝一日能成為尼采思想中的超人,以藝術引領觀眾過渡到理想世界的彼岸。
《深淵》
演出|稻草人現代舞蹈團
時間|2017/11/04 19:30
地點|台南市文化中心原生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