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的創作發想來自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的一句話:「人是聯結在動物與超人之間的一根繩索,懸在深淵上的繩索」。此作首演於2017年底,此次演出在舞作結構上是以舊版本為藍本,然而整體意象與情感傳達卻與舊版迥異。新版的《深淵》不論在動作設計、編排或是作品結構的發展鋪陳,都更精緻、更聚焦、更清晰。舞作意旨的傳達上,相較於舊版帶有的戲謔詼諧彩色,此次卻嚴肅沉重,甚至呈現徹底的絕望。這個絕望讓整個劇場與觀眾席深陷編創團隊布置的深淵中,沒有希望、看不到出路。如果說舊版的《深淵》可以稱得上是黑色幽默,那麼新版的《深淵》則是面對困境的無能為力、徹底的投降。
《深淵》將尼采的繩索視覺化為舞台裝置,將劇場布置成巨大的深淵。一條條白色繩索垂降於舞台與觀眾席走道,像似通往異地的救命配備。然而,演出結束後我們才愕然發覺那一條條原本可以是救命的繩索,竟然成為最大的殺手。垂降的繩索非但沒有成為幫助舞者逃離深淵的工具,卻反而成為將舞者綑綁且困於深淵的利器。於是,最大的希望成為最致命的絕望。舊版的《深淵》在舞台上凸顯的是各類動物永無止盡的鬥爭、廝殺、內耗,人際與權力關係的宰制是焦點。而新版的《深淵》除了強化權力競奪的暴力兇殘外,舞作結束前那個被垂降繩索束縛,且耗盡氣力無法掙脫的死刑,是將舞作帶入徹底絕望之境。繩索在舞作中默默不語,卻在致命關鍵時像個看不見的殺手,致人於死地。最絕望的是,這個像死亡的祭禮,沒有任何死後重生與被救贖的飛躍昇華,也沒有被上蒼憐憫的色彩。舞作結束在死囚耗盡氣力掙扎卻無法逃脫的畫面,這個最後的畫面帶來徹徹底底的絕望。
然而,這個絕望並非一步到位,舞作打從一開始即慢慢地堆疊情緒與暴力的色彩。開場是舞者模仿爬蟲類的身姿、中場是鳥禽類,結束在人類。這個順序表面上看起來像似從低等生物過渡到高等人類。然而,論起實質暴力與象徵暴力,人類是所有物種之王,能夠運用各種不同的手段打壓對方,甚至殺人於無形。而舞作以三種不同種類的生物呈現,也帶出空間視覺上低、中、高循序漸進的身體「進化」。
首先上場的是如爬蟲類的身形動作,壓低姿態四腳在地從觀眾席後方往舞台中央的籠子爬行。籠中的爬蟲相互踩踏、翹首仰望,彷彿籠子是通往天國的通道。然而即便你爭我奪的想要向上攀升,爬蟲類對於掉出籠外的友伴本能地還會伸手拉一把。物種的善惡本性赤裸裸地並置於此。此段落是整支作品中還能見到一絲絲善良、互助、團結的部分,即使團結也可能是為了一己之私利。
當爬蟲類蛻變為鳥禽類後,身姿的直立與互動的肉體暴力成正比。鳥禽佔地為王的領域性特徵在此一覽無遺。原本擠在一塊互相踩踏的情景,到此成為各自分離、搶佔地盤的狀態。相互驅趕乃至擴大邊界的侵略性愈來愈明顯。鳥禽們不再群居,各個都自以為是的各據一方。強者欺壓並奴役弱者從此段展開。至此,如爬蟲類向上攀升與超越的慾望徹底不見,鳥禽眼中只有彼此的權力競奪,如何揚升超越目前的狀態早已被遺忘。當眼界只落在眼前當下,而無法預見更高超、更永恆的他方,生命注定被困在此地、無盡的廝殺與爭奪也成為必然。
最終,禽鳥們進化到被稱為萬物之靈的人類。人類一身白色西裝褲與筆直挺立的身軀,與黑色低下的爬行類身姿迥然不同。然而外貌的挺立與潔白並沒有在道德行為上比爬行類更善良。對弱勢者的冷眼旁觀與集體霸凌似乎可以換來自我陶醉與滿足感。此段落凸顯的畫面是個體喪失理性的狂歡,像似吸食迷幻藥般地在五光十色的燈照下搖擺身軀。與之相對的是受困於繩索,且畏縮一地的被宰制者。此段落將人類世界呈現為自我狂歡與無能逃脫的二元對比,飛昇與救贖已然被遺忘,人類身陷深淵而無法自拔。這段精彩的部分是被宰制者掙扎於繩索上,透過身體的翻轉使垂降的兩條繩索時快時慢地螺旋交互纏繞,纏繞的過程猶如折射被宰制者的內心煎熬與痛楚。此被束縛、綑綁、無力逃脫的掙扎與憤怒輻射到了觀眾席,落幕後只能帶著悲痛絕望之心黯然離場。這是舞作的成功而非失敗。
倘若舞作呈現的是部分現實社會的折射,那麼要如何化解喪失理性、遺忘良善道德且充滿競爭的現況?讓我們從尼采出發,再回到尼采尋求解藥吧。尼采說「受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一個受苦的人,如果悲觀了,就沒有了面對現實的勇氣,也沒有了與苦難抗爭的力量,結果是他將受到更大的苦。」尼采的文字給身陷深淵之人超脫困境的勇氣與揚棄絕望的意志。如果問,舞作給了我們何種啟示?這個啟示就是揭露現實世界的黑暗,以便藉此具足勇氣與信心突破黑暗,奔向光明。而那能深入黑暗而無懼之人,終將有朝一日能夠無懼日光的刺眼而飛躍揚升。
《深淵》
演出|稻草人現代舞蹈團
時間|2019/06/09 14:30
地點|台南市文化中心原生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