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望尚未命名《器》
11月
27
2019
器(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張震洲)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25次瀏覽

謝淳清(專案評論人)


編舞家戴米恩・雅勒(Damien Jalet)與雕塑家名和晃平(Nawa Kohei)聯手創作的舞台作品《器》(Vessel),似一則科幻寓言,領我們走向再也回不去的時空場域,或許是繩文時代的秘境,又或許是諸神誕生之地。「器」的概念,作為生命的隱喻,透過其涵蓋土器(clay vessel)、血管(blood vessel)、運糧船(victualling vessel)等字面含義,觸及容納、運行、循環、乘載等運動形式,同時緊繫於水/液態的意象,引發出生成、解體、消逝、繁殖、分合、轉化等生物機制與造型。水池般的舞台中央,有一座白色島嶼,整體狀似女性性器,質地宛若溶結中的鐘乳,或是逐漸累積的火山泥。以軀體彼此交纏堆疊而成的有機形體,出現於島的兩側。動作緩慢,持續進行。身體相互緊貼靠倚的舞者們,雙手抱頭並押緊,就像要將頭部埋入赤裸的軀幹裡。這如同要將頭顱刪去的人體,成為作品的一項標記。

雅勒在2016年關於作品《器》的一場訪談裡【1】,提到這刻意不讓觀眾看見臉部的身體,是「匿名的移動雕塑」,當他們交織集結,會成為「變形的野獸」。他隨即言及巴代伊(Georges Bataille)成立的秘密結社名稱,《無頭人(Acéphale)》,並將舞作中的身體比擬為「無頭的奇異生物」。即使終究在這則訪談中,雅勒並未再針對「無頭人」做出進一步說明,卻因而道出一個得以作為觀察作品的切面。事實上,這個成立於1930年代後半的社團,富於神秘主義色彩,以尼采哲學為核心。其對於無頭人形象的引用,或許可詮釋為一種反抗,對立於獨一至高的首領地位,如納粹。而伴隨社團創刊的雜誌,封面肖像由馬松(André Masson)執筆。畫面中站立著的人體,頭顱被砍去,雙手左右敞開延伸,姿態相當於達文西的《維特魯威人》(Leonardo da Vinci,  Vitruvian Man, c.1490),傳達出之於時代政治的諷刺與挑釁,亦彷彿將身體置於哲學的中心,強調以力量意志作為人存在的屬性。

《器》中不顯露頭部的身軀,就在這人體形象受攪亂、身份識別被抹去的狀態裡,展現出身體本身的力量、血肉、行動與生機。宛若羅丹的青銅作品《行走的人》(Auguste Rodin, The Walking Man, 1878)裡,軀幹的粗曠質地,及其頭顱與雙臂的刪去,不只將注目焦點集中於雙腿跨步的豪邁與穩健,更直接有力地表現出前行的生理能量和內在動力。如果說這件雕塑經典以「凝結於永恆」的方式,去展現一種力的造型;《器》的舞者們透過一種近似肉搏的張力,透露力的強度、生猛與韌性。行動的律動與靈敏、肉身的量感和肌理,隨著動作節奏與緩步移位,倒立或爬行,交疊又依偎,逐漸呈現出層次與豐富性,連同充滿抽象奇幻氛圍的聲音造型及舞台空間,塑造出異境般的生態系場景、曖昧性滿盈的活物生命。

尤其,由身體彼此交纏所構成的形體,不僅是場視覺上的設計,更是關於感官經驗的想像、觸動或記憶。福賽(William Forsythe)和亞西特(Rauf “RubberLegz” Yasit)合作的舞蹈錄像《ALIGNIGUNG》 (2016),以白色明亮且慢速的畫面,呈現兩個交纏身體的動作變換和銜接,並透過這看似單純的構圖原則,呼應作為作品名的混合單字,既代表獨立個體,又意指達成一致等意義,發展出高度細緻與複雜的動作軌跡、力量交流相抵、肢體親密。相較於《ALIGNIGUNG》所關注的有機與滲透性,《器》裡交纏中的裸身個體與群體,為生命存在的活力本身,賦予一種神祕性,以及一種連結於遠古的精神性。在其中,快感、行動、意志,透過肉身釋放的刺激與感性,交錯聯繫。如同巴代伊曾經描述過的一幅史前洞穴壁畫情景【2】:一個冠有鳥形頭部的男子,在野牛巨獸之前,下體勃起,也許他遭受驚恐或因被攻擊而死去。同樣地,馬松繪製的無頭人,左手持劍,右手緊握一顆炙熱的心,腹部上有迷宮圖,性器的位置繪有頭顱。其形象意義與象徵符號的引用,既企圖以一種絕對的形式去除個體的價值差異,同時更將死亡的氣息與情色的隱喻相繫,刻畫於無人稱的身體。

作品的尾聲,迸出於人體交纏活物的個體,於白色島中站起、緩緩前行,再慢慢沒入島中的一窪水池裡,直至身體消逝,徒剩覆滿白色水面的凹槽,狀如人形。這殘留的生命痕跡,不禁讓人想起曼帝耶塔(Ana Mendieta)【3】以自己的裸身輪廓,透過燃燒、拓印、溶解或塑形等方式,在大自然環境裡暫留的存在印記。以轉換狀態的經歷,比擬生命。一如這落幕的場景,既是肉身消亡,也是生命交合、繁衍與生成之地。終點,不過是重返再生之前的情境。沈入水中的存在,即將醞釀成形,並靜候光的降臨。不久之後,在宛若洞穴深處傳來的風聲裡,於朦朧的微光中,將浮現卵之形。《器》呈現一則奧秘,突顯其迷離,而非揭露謎底。在那裡,言說未曾出現,慾望尚未命名。


註釋

1、インタビュー:ダミアン・ジャレ(振付家・ダンサー)/名和晃平(彫刻家)「生と死のパフォーマンス《VESSEL》をめぐって」(http://realkyoto.jp/article/damien-jalet-nawa-kohei_vessel/)

2、Georges Bataille, La Peinture préhistorique. Lascaux ou la naissance de l’art, 1955。

3、如作品《Untitles: Silueta Series》1970s、《Silueta de Arena》(1978)等。

《器》

演出|戴米恩・雅勒、名和晃平
時間|2019/11/15 20:00
地點|雲門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器》的創作概念就是把身體當做動態的雕塑,呈現「去符號化」的身體。人的臉部、面貌是最容易顯現性別、人種的部位,承載非常多的符號,因此《器》試圖探索隱藏頭部之後,「去符號化」、「去性別」、「去個體性」的身體有什麼可能性。(陳祈知)
12月
30
2019
作曲者原摩利彥等人著實為《器》打造出了一首量身訂做的音樂與神秘,然而最大的神秘始終來自於戴米恩利用手臂或舞者的身體作遮掩,創造一齣六十分鐘看不見頭部的演出,這樣的設計彷彿向希臘諸神致敬般,去神化或是去人化,總之這樣的失去,反獲得了維納斯一般的美麗。(簡麟懿)
11月
25
2019
所以,「跳舞的劉奕伶」或「脫口秀的劉奕伶」,孰真,孰假?跳舞的劉奕伶必是真,但脫口秀的劉奕伶難免假,此因寄託脫口秀形式,半實半虛,摻和調劑,無非為了逗鬧觀眾,讓觀眾享受。
7月
21
2024
作品《下一日》不單再次提出實存身體與影像身體的主體辯證,而是藉由影像之後的血肉之軀所散發的真實情感,以及繁複的動作軌跡與鏡頭裡的自我進行對話;同時更藉自導自演的手法,揭示日復一日地投入影像裡的自我是一連串自投羅網的主動行為,而非被迫而為之。
7月
17
2024
無論是因為裝置距離遠近驅動了馬達聲響與影像變化,或是從頭到尾隔層繃布觀看如水下夢境的演出,原本極少觀眾的展演所帶出的親密與秘密特質,反顯化成不可親近的幻覺,又因觀眾身體在美術館表演往往有別於制式劇場展演中來得自由,其「不可親近」的感受更加強烈。
7月
17
2024
「死亡」在不同的記憶片段中彷彿如影隨形,但展現上卻不刻意直面陳述死亡,也沒有過度濃烈的情感呈現。作品傳達的意念反而更多地直指仍活著的人,關於生活、關於遺憾、關於希望、以及想像歸來等,都是身體感官記憶運作下的片段。
7月
12
2024
以筆者臨場的感受上來述說,舞者們如同一位抽象畫家在沒有相框的畫布上揮灑一樣,將名為身體的顏料濺出邊框,時不時地透過眼神或軀幹的介入、穿梭在觀眾原本靜坐的一隅,有意無意地去抹掉第四面牆的存在,定錨沉浸式劇場的標籤與輪廓。
7月
10
2024
而今「春鬥2024」的重啟,鄭宗龍、蘇文琪與王宇光的創作某程度上來說,依舊維持了當年與時代同進退的滾動和企圖心。畢竟自疫情以來,表演藝術的進展早已改頭換面不少,從舞蹈影像所誘發的線上劇場與科技互動藝術、女性主義/平權運動所帶來的意識抬頭、藝術永續的淨零轉型,甚至是實踐研究(Practice-as-Research)的批判性反思,也進而影響了三首作品的選擇與走向
7月
04
2024
當她們面對「台灣唯一以原住民族樂舞與藝術作為基礎專業」的利基時,如何嘗試調和自身的文化慣習與族群刺激,從而通過非原住民的角度去探索、創發原住民族表演藝術的樣態,即是一個頗具張力的辯證課題。事實證明,兩齣舞作《釀 misanga'》和《ina 這樣你還會愛我嗎?》就分別開展兩條實踐路線:「仿效」與「重構」。
6月
27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