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簡而傾斜的舞台,不工整不對稱的梯型結構,上方開出一個扭曲的口,上舞台斜照的光源,散渙在汩汩湧出的乾冰白煙之中,光與煙,在緩慢的運動之中具象出時間之流,明暗光影,在流動之中反覆變化,生滅之中,可見與不可見交錯辯證。這是柏拉圖洞穴寓言的舞台呈現,柏拉圖洞穴之喻陳述,世人皆受縛於生存境況,滿足於幻象構築的世界樣貌,能出到洞穴之外的那人,曾見過陽光普照,以及陽光下的真理,他於是返身洞穴,為了啟蒙群眾,喚醒沉睡中人,以求真理普照;但返回洞穴那人,終究不被眾人待見,世人無知,以為此人妖言惑眾,憤而擊之,此人終究命喪於群眾暴力。
《凍土》以極簡的幾合圖形以及光影變化,構築出一個洞穴般的傾斜舞台,也訴說出一個關於謊言與真理、幻象與事實交織而成的揪心故事。出入洞穴之人是主角許雅婷(張釋分飾),受害者的女兒,原本立志當記者的她,後來決定成為編劇,化名許琪芬,近身接近殺害自己父親的兇手王建淵(張家禎飾),透過採訪試圖了解其弒父的緣由,最後將採集內容撰寫成劇本,以自求的詩學正義,希望在劇本裡一次又一次處死殺人兇手,為父報仇。等劇本成功首演那天,對天下昭告正義之時,她便計畫慨然死去,完成使命。許雅婷化身許琪芬,就像是走出柏拉圖洞穴的那人,她拒絕活在苟且偷生的幻象之中,親身行動,行走洞穴內外,試圖找到陽光之所在,以求真相大白。此劇情安排,行動之人以編劇藝術,力求詩學正義,這正是當初柏拉圖書寫洞穴寓言,哲人念茲在茲的關懷,藝術模仿真實,成了幻影中的幻影,對於想要追求無上真理的哲學家而言,這幻象之術,蒙蔽世人眼耳,麻痺眾人身心,哲學家皇帝的共和國裡,沒有悲劇詩人的位置。
在《凍土》的柏拉圖洞穴內外,化身悲劇詩人的許琪芬,從父親遇害的創傷悲痛出走,她出入光影之間,在秘密與謊言之中拼湊,試圖找到事實真相與公義真理,最後她是否找到讓真理普照的光了呢?還是墜入無盡的層疊幻象裡,無路可出?而橄欖葉劇團說了這個故事,又要闡明悲劇藝術與哲學真理之間,何種辯證關係?
舞台以簡單cube的擺放與移動,快速建構場景更迭,場面調度流暢快速,演員自由穿梭在洞穴內外,有時成為角色,有時化身過場黑衣人,在快速變換的故事場景自由穿梭,演出了一個殺人犯與受害者家屬之間的情感糾纏故事。最先登場的是許琪芬,她拿了一台老舊錄音帶撥放器,放出經典老歌《昨夜星辰》,在感傷滄桑的曲調下,許琪芬展開了她的復仇計畫,如此前置歌曲,實是鋪墊下一個線索,《昨夜星辰》藏著這樁殺人案的關鍵秘密。然後場景轉換到王希凡(鄭羽辰飾)家裡,他與林心妤(趙家榕飾)準備了一桌好菜,等著王建淵歸來。殺人犯的兒子王希凡內心掙扎,面對人生有了污點的父親,該見不見,成了人物內心最大的矛盾;王建淵前學生林心妤倒是無所顧忌,接納一切,全身心等著這個更生人歸來。兩人終究等不到歸人,卻等來了王建淵獄中好友李國豪(楊昇浩飾),一個陰柔特質鮮明的社會邊緣人,與黑道糾纏販毒入獄,在獄中結識王建淵後,獲得心靈鼓舞,從此與王家成為莫逆之交。不久,許琪芬按鈴來訪,王希凡怒目相視,許琪芬之弟許世平(郝偉凱飾)前來帶走姊姊。戲中人物多已登場,彼此交纏關係也初步設定完成,接下來便是劇情隨著殺人秘密的揭露,緩步開展,人物之間的關係也進一步出現更為複雜的變化。
推動情節的是許琪芬,她努力不懈蒐集訊息,為得不讓父親冤枉死去。在逐步開展過程,我們得知了李國豪終究逃不過再度身陷牢獄的命運;林心妤原來暗戀老師王建淵很久,但單戀終究無疾而終,只能暗自神傷無限憂鬱;許世平是個功能性扁平人物,一直無法原諒殺父仇人;王建淵終於出獄,在基督教會的指引下懺悔自己,重獲新生;王希凡不再逃避許琪芬的追問,最後把父親日記裡的秘密交付與她,真相終於大白,許琪芬得知真相後,劇本寫成,最後以一場自己的葬禮了結。
在演出過程,場景名稱與舞台指示就以投影的方式打在梯形舞台上方,讓我們體悟此時觀眾眼前的演出就是許琪芬寫成之劇本。以戲中戲結構,編導打破了第四面牆,讓觀眾進入許琪芬的世界,如同哈姆雷特喚來戲班子,重建弒父場景,以虛構控訴真實,我們都成了許琪芬聲嘶力竭控訴之下,真實在場的陪審團,打破觀演之間的間隔線,編導把問題拋給了我們:到底這樁殺人公案,誰有罪,誰無罪?是非正義該如何定奪?
然而,十分可惜的是,舞台設計固然巧妙借喻柏拉圖洞穴,編劇方法雖然打破第四面牆,但整個情節的設計卻又回到一個閉鎖結構,讓王建淵在基督面前懺悔更生的發展,壓倒了許琪芬詩學正義的求索。我們聆聽王建淵直面獨白兩次,卻怎麼樣也聽不到他自身慾望之掙扎,對自己內心世界的坦然面對;只聽見一連串不著邊際、制式化的更生人佈道講詞,如同他一再對李國豪要求閱讀聖經一樣。王建淵作為一個悲劇人物的複雜內心掙扎消失了,成了基督信仰的見證人。許琪芬最後從《昨夜星辰》得知了父親被殺的秘密,從她與王希凡一段突兀的對話,我們似乎得知這是一段同性戀情殺的案件,但從秘密的鋪陳到接露的過程,沒有完善的發展,秘密接露之後,可能引爆的所有衝突跟危機都瞬間消失,一個直轉急下,以許琪芬的死亡蓋棺總結。
如此一來,作為陪審團的我們該如何思考這其中的是非對錯?本來交給觀眾判斷的戲劇手法,又被劇情發展粗暴地終結,丟出一個客製化的基督信仰,抹平前面好不容易慢慢開展出來的複雜人性問題。莫非,《凍土》要講述的是一個懺悔更生的ex-gay見證故事?只要信了基督,一切人性的善惡辯證都可以一筆勾銷?一切因慾望掙扎而犯下的罪行,都可以立馬昇華,成為絕對的原諒?
不得不說,在現行的展演結構裡,《凍土》對於以上關鍵問題的處理,顯得曖昧不清而語焉不詳,而這種曖昧不清,導因於整體演出風格的錯落與不協調,寫實如同電視劇的演出方式,串接在非寫實的風格化過場之間,冷熱交雜,節奏尷尬,讓人一再疏離,一再困惑故事的前後邏輯。
還有故事核心秘密接露,處理的方法,閃躲而溜滑,以至於最後許琪芬之死的結局,不知該以寫實或是超現實的方式讀之──若是寫實之作,那許琪芬之死的超脫願望,讀來更像是一種無辜的自我懲罰,她以自身無法化解的悲憤處死了自己,洞穴內外世界依舊如常,真理與公義的問題被一筆勾銷,只剩下舞台上十字架的幻影;若是超現實,許琪芬走了進來,以凍土上的死亡之舞灑落滿地青葉,用萬物冥和的方式歸於塵土,象徵悲憤的自己與世界和解,但是走出去的許雅婷又到了哪裡呢?她真的找到光了嗎?那光又照著什麼樣的普世真理?被攪動的群眾此刻是否已經體悟了什麼樣的新生道理?還是世界依舊在洞穴的幻象裡?
《凍土》能否讓人性從惡的土壤裡開出新生之花?那編導還必須重新思考劇情發展的編寫,如何不讓基督信仰的佈道,壓垮詩學正義的求索。
《凍土》
演出|橄欖葉劇團
時間|2020/11/07 14:30
地點|高雄市立圖書館總館B1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