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隆,一個離更大城市不遠的城市,夾在「回去」與「回來」縫隙之間,移動與通勤似乎已是必然的身體記憶。當身心滲入或早已代換為更快速、更便利城市機能的青年們,念頭閃過想為家鄉做點什麼、想從家鄉挖點什麼之際,返鄉驅力何在?個體如何延續或進一步深化與家鄉之間的關聯?第二屆基隆城市劇場行動《走‧光》闢出一條途徑:走向自己心中的光,或許有一天,你也會在基隆說出屬於自己的故事。【1】
「以故事牽引故事」成為《走‧光》演出基調以及連結觀眾與演出環境之間的引力,安排三齣迥異卻又指向同一目標的節目於同一夜晚接連發生。三個場地、三段故事,漫步其中,構成的不只是創作者們心中基隆的形狀,更啟發觀眾感受:這個基隆,你曾見過嗎?這條路徑所堆疊的話語,和自己與家鄉的關係,產生了何種漣漪?
讀演劇人《阿嬤的記憶開箱》首先揭開序幕。觀眾在一棟老屋二樓集合,啜飲檸檬紅茶並獲得一張背面寫有電話號碼的照片,無形中,眾人已成與房仲相約來此看房的民眾。牆上「再造歷史計劃」大幅視覺圖像紀錄引人注意,角落斗大寫著「基隆/第一大港/世界客廳/東亞戰略要塞」,另一頭則有「透過藝術思維培養感受能力/如何跟當代連結?」字眼。觀眾分成三組(一組大約五人)接續前往上層賞屋,戴起耳機經過狹小陰暗的樓梯,三樓挑高空間錯落許多家具、物件與燈具,移動必須相當警慎,以免撞上或踩到。自稱屋主孫女的人,透過耳機開始為我們在更為狹小的場景(櫥櫃、冰箱、抽屜、洗手槽等)導覽關於阿嬤曾述說的故事。運用祖孫兒時對話(偶有旁白)、眾人手上的照片結合細緻精巧的物件場景(如將各式外國茶葉或糖果盒擬作車站周邊商家、廚櫃置滿黑碳並綴以微光與工具比擬礦坑現場、以染有紅汙水的小臉盆演繹大草鞋傳說及淒厲愛情故事等),靈活將阿嬤的顛沛流離與基隆城市脈絡鋪陳、交織、推展。孫女一一將照片置於微觀場景裡,為口述史事進一步提供實證連結與凝視印記。
沉浸賞屋情境,加上驚天動地的奇聞(孫女最後提到阿嬤記憶衰退,故事可能難分虛實),觀看家具與物件的角度於是更為靠近、細膩與奇幻,片刻,空間內所有物件好似開始喧嘩,爭著訴說一般,身處故事現場,基隆的縱深於是逐層漸張。從瑪陵坑、女巫、礦場、臺日戀情到世界大戰臺美關係等,透過聽覺及觸覺,故事從舊物裂痕被點亮綻放,空間成為主體,漫步的探索意識因而活絡起來。
步下,經過陰窄長梯與濕涼街巷,來到一間正要閉店的商家,慾望劇團《時‧行過的所在》重啟鐵捲門,亮燈指引故事掠影歸魂。委託行老闆互相搶貨、女性購買約會洋裝、吧女與老闆聯手詐騙美國大兵……,一幕幕曾經的風光與景物再次疊合,回到過去令基隆引以為傲、眾人趨之若鶩的昂貴舶來品潮流時代。錢潮與人潮在戲裡的味道,對比整條街鐵門現已深鎖的光景,令人喟嘆萬分。牆上處處可見「委託行假日文化市集」傳單,對這條街的隱喻,彷彿開演時那道上上下下捲動的鐵捲門曖昧模糊:戲裡戲外所經營的景況,是往日情懷的虛構再現,還是預示未來的冀望幻見?還來不及反應,情竇初開的女子與我相約一隅坐下,邊喝仙草蜜邊與我含羞談情,頓時我成為某場戲的男角,後來美國大兵的戲也是如此(突襲某位觀眾進入場景對話)。藉由偶發「抓人入戲」來顛覆觀眾逐漸固化的觀看距離,是此戲一大亮點,於觀演關係、娛樂性及空間互動上皆具畫龍點睛之效,也能造成尚未被突襲的觀眾興奮、緊張、期待、擔憂等各式各樣內在情緒。
全戲演出對白與旁白皆為預錄,語言及配樂被抽取至耳邊(透過耳機),眼前表演徒留肢體動作抹去口說對話,空間進而有接近「真空」的體感。三名演員最後褪去戲服高掛店門口,伴隨「在委託行看世界,會不會是基隆的未來?」反覆唱誦歌曲,一身素黑衣褲漠然扭動遠離。那群快要真空的黑影,當說起基隆,依舊生氣勃勃;只是,儘管昂貴衣料從櫥窗內搖曳至櫥窗外頭,舶來品在經濟全球化之下早已不稀奇,人潮散去是事實,空巷內這道唱句提問,還會有多少人在意?還能有多少張力?
燈滅轉向,進入另一棟建物二樓,快速行過一段不短的幽暗陳舊廊道。夜雖深兩側仍有不少店家尚在營業:小吃部、KTV、美甲店、咖啡店、理容院、裁縫店、畫廊、西服店……,另有不少已閉門的機關團體:社區巡守隊、職業公會、代書、里辦公室等,彼此並肩共存毫不突兀。儘管廊道狹長、陰暗、低矮,卻揉雜出一股「人味」,蘊含生命力及生活感充斥其中,將眾人暖暖地包覆起來。鄭絜真獨角戲《什麼時候回來》即在長廊末端上演。表面上,這戲沒什麼好說,僅為一位始終想逃離基隆卻屢屢失敗的女子紀實厭世錄,「基隆沒什麼好玩的」說了不下十次,最後甚至藉此帶來一首怨世搖滾,表達「基隆好無聊,不知道要幹嘛」。從親暱低吟到放聲猖狂亂吼,碎裂的記憶叨絮自幼一路說到成年外出就學,怨天怨地到了極點。然而仔細端詳,表演者徒勞的身體狀態(無意義地遊走、亂語、不連貫的行為)在耳機傳來預錄旁白及現場低聲傾訴的聲響交疊下,似乎展現一種空間上的擴延:身體遭受「基隆」發展停滯的入侵,外顯的個人內在經驗折射出生長環境難以道盡的無奈與掙扎。於是,她成為空間的局部縮影,《什麼時候回來》對內不只是個謬問,對外更是一道對自我的控訴與持續追問。
外地求學一景,她將行李箱內彩球擲出,擬為不同因素前往臺北發展的基隆人,整個打開以後,爆噴、溢散的巨量彩球洩入長廊樓梯四處,那些球體在陳舊微弱的光線內,顯得晦暗失色、去向不明,這會不會是被基隆入侵的基隆人負向隱喻?始終身著高中制服、渾身反社會姿態的鄭絜真在聒噪的青春時代理不清頭緒。直至,現場投影帶來一波波來回潮音與女童(據她前段叨雜絮語推測應為其女兒)展開雙臂天真翱翔的意象,對比投影幕另一側持續不斷地桌球乒乓反彈聲響與她逐步靠近投影機所製造越發巨大、模糊的展翅黑影,疊構出布幕上幻動消蝕的女童光景,正訴說著她在成家遁逃成功以後,竟卻開始緬懷家鄉的投射身影。離家才懂得回家的滋味(與處理「回家到底要幹嘛」的問題),但卻已是如此飄忽、不易捕捉且不斷形變。
值得注意的是,三段演出之間的移動,皆由一位濃妝豔抹撐著印有KTV字樣破碎雨傘的女子帶路,且三段故事全以女性角色為軸線貫串(屋主阿嬤、委託行主客、在地女子),不確定為共同策展人(李奕緯、周翊誠、黃品文、鄭絜真)有意為之,抑或純屬偶然。女性對生命的思索、決策、影響幾近全面性的掌控《走‧光》所有敘事的切入,於是觀看便不自覺地放大所提及男性之「不能」與女性「可能」之間,在地生活況味與微妙的相處關係(如阿嬤愛人離奇失蹤或逝去而得獨自面對戰亂並撫養撿來的孩子、委託行男老闆握有財富但吧女懂得合作互利、兒時到哪都被父親牽著的女高中生一心想逃至臺北卻無處可去等)。嘗試將性別觀點藏於地方展演內的企圖,顯然更接近刻意有為,猜想,創作者很可能更想提供具女性思維的地方發展史,來發酵關於「移動」之於當代女性所面臨的城鄉課題,頗具巧思。
綜觀來看,伴隨身處場景的深刻體感擴張,在情境中夜讀奇幻記憶敘事、繞至歷史現場回顧榮盛光景,一直到面對遷居者內在的糾結,觀眾與(基隆)故事的距離可說越來越親近,甚至最後與其成為摯友一般,共同翻閱個人私密的成長日記(同時探索空間的情緒)。並且,從賞屋人、半個場景角色到純粹的觀眾,觀者得以越來越疏離旁觀地,以身體實際經驗勾勒自己與基隆的關聯,成為下一段故事開端,進而實踐策展人李奕緯最後所言「慢慢走向自己心中的光」。那道光來自《走‧光》三齣戲所開鑿的地方光景折射,敘說基隆是一個移居者/遷居者「回去」的地方,敦促觀者反省自己如何使家鄉成為「回來」的地方。或者,多回去幾次基隆,倚光積累故事,基隆也可以成為回來的地方?
每個地方有其難以「回來」的因素,基隆市與臺北市的距離在每位曾有移動經驗的人身上,必有一段與他人有別、難以一語道盡的丈量方式,阻礙留鄉或返鄉的進程。《走‧光》並非多麼偉大的作品,只是正好在合適的空間以合適的形式道出踏實的故事,展開移動的新篇章。地方因故事而存續,要有故事,那就得潛心走進窄梯暗巷尋找微光、傾聽空間、挖掘內在經驗。倘若故事能一個一個接連下去,那麼人與地的關係終將有機會開枝散葉,居住地便不再只是個無聊、回去睡覺的場所,而是能夠成為被光照亮、想要回來的「地方」。
註釋
1、擷取自演出節目單中策展人李奕緯的話。
《走‧光》
演出|基隆城市劇場行動、讀演劇人、慾望劇團、鄭絜真
時間|2020/10/18 19:30
地點|基隆金豆咖啡、富順行、明德大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