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幾乎全脫胎自唐人沈既濟《枕中記》:「旅中少年,乃盧生也,衣短褐,……將適於田,……行邯鄲道中,與呂翁席地共坐,言笑殊暢……」,古樸簡潔的節奏、用字、結構,恰好與現代劇場的極簡手法夠搭,類戲曲的表演程式,更畫龍點睛地突出戲的象徵性。
《枕中記》的故事說複雜不複雜,但用文字描寫,從陝西到河西,從邊關到宮闕,開地九千里,斬首七千級,都是筆揮一揮而寫好了。轉成立體演出,如果是電影那非要用外景幾百場,戲服幾百套,雇馬徵人……細節張羅如流水。可舞台藝術,那是另一回事,貴不在元素多,而在有限的物質如何轉換成戲劇意象,引發人更高遠的想像。
這戲好在他正確地把握了現代劇場、古典戲曲、唐人小說,截然不同藝術系統一項共同特質:以簡馭繁。當盧生與呂翁席地而坐,一仰一危坐大笑,輕巧帶過「言笑殊暢」。盧生嗟嘆未適,呂翁遂贈囊中枕,「竅其兩端,生俯首就之」,以女端坐代枕,極妙。其他如「舉身而入,遂至其家」的舉蓆入夢,「刻石紀德」時以沾水在燈籠上寫字,都是令人印象很深的轉喻。
一張人像捲軸高掛,代替天子供人朝拜,便有如千年以來儒家「君聖臣賢」的理想成了空虛的象徵,可世世代代的知識份子為了這虛象捐獻人生,宛如把額頭頂上去,讓人畫一道顏料,下咒了似地為天子效忠。盧生每晉一官階,額上的顏料就多一筆,「加封晉爵」的意象變成一張失了本真的花臉。繡工繁複的豔麗官袍,掛在竿上,更加強「授官」夢的象徵。然榮祿自外,輒得輒失,由不得自己。忽爾遭誣下獄,盧生方纔回頭懷念田園夢:「吾家山東,有良田五頃,足以禦寒餒,何苦求祿?」(至於看天吃飯的農業是否真那麼逍遙,那是另一回事。)
伴奏用胡琴、大鼓,現場演奏,一次一樣,段落清晰,質感純淨美麗。八十大壽之日,盧生福祿壽三全,蓮燈盞盞,如夢似幻,可一轉過來,全是自己的臉,官如傀儡,歷歷在目,也是相當美的段落。只可惜過於耽美,蓮燈終場不撤,疑是敗筆;讓人覺得這場黃粱夢其實醒得並不徹底,悟得並不乾淨。
這則古老的「度脫」故事,是否成功地影射現代中國大陸的爆發夢,也同樣在這點不徹底上墜落了下來,很可惜;還有些中國象徵也有點用過頭了;但瑕不掩瑜,這戲還是很值得台灣有心融合傳統與現代的劇場藝術家借鑑。這條路雖也在台灣發展了數十年,但這精準、透徹和游刃自在,卻不是很多人可以企及。
《黃粱一夢》
演出|黃盈工作室(北京)
時間|2012/05/12 19:30
地點|台北華山1914文創園區 烏梅酒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