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講的是「黃粱一夢」的老故事,打的卻是「新國劇」標籤。「國劇」有其歷史語境,是1926年一批留美知識份子,在對西方劇場有所瞭解之後,回過頭來思考中華戲劇出路時提出的一種新劇樣式。導演(黃盈)一直強調余上沅當年說的話,「國劇」就是「中國人用中國材料去演給中國人看的中國戲」;早期國劇運動提倡者借北京藝術專門學校創辦了戲劇系,除了引進國外劇場機制,還借鑒愛爾蘭文藝復興運動,企圖從民族根性挖掘戲劇養料,搭建「寫意」與「寫實」之間的橋樑,針對的主要還是當時普遍流行的易卜生式寫實主義話劇。後來,由於師資貧乏,戲劇實踐不足,再加上藝專學子對於融入舊戲元素的國劇理念產生分歧,認為提倡「國劇」毋寧是一種歷史倒退,因此國劇運動持續不到一年便漸趨式微。「國劇」的藝術理念,是對五四以來全盤否定傳統文化的反思。導演在這裡提出「新國劇」,應當是有意呼應國劇運動對於傳統與革新這層關係的探討。
不過台灣觀眾對於舊戲新編也不陌生,今番要看的是,北京人如何拿自身背負的傳統來做革新的文章。看得出導演卯足了勁想要呈現原汁原味的身體動作「譜系」,演員各個一身絕活,舞臺就像諸多武林高手的炫技場,純正京腔道白、蘇州評彈、昆曲、秦腔、太極拳、水袖功、圓場功、刀槍把式、草書……十八般武藝,樣樣精絕。
盧生的夢境更是一個符號堆疊的場所:朝服穿脫喻示宦海浮沉、京劇勾臉喻示年事漸高、狂草書法喻示指點江山、水袖舞蹈喻示開土鑿河。只是,「黃粱一夢」的「黃粱」,似乎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生過程,如果說,夢中這些切斷敘事關聯的符號是有意營造一個反自然過程的話,那早在國劇運動時趙太侔就已說過:「戲劇的反自然運動,是比較任何藝術困難些,因為他的內容是人生,表現的媒介是人體,語言動作是人的語言動作,與人生太直接,所以超脫也太困難。」(《國劇》)包括感歎人生的唱詞諸如「嘆生平、無運道、家貧窘、年紀小」,是否也像舞臺上重複出現的道具那般,僅是爲了物盡其用?而倘或一枕黃粱的主旨真的那麼重要(「煮熟一鍋黃粱米的時間裡思維很可能已經飛揚了一輩子。」導演語),最後盧生大口吃著黃米飯時,夢中清河崔氏女卻又真的出現,更不知是為那般,難不成是「永劫回歸」?
中國人的思維裡,夢的邏輯與現世無異,不像西方人的夢,講求隱喻跟轉譯。前述符號的堆疊,對於不熟(或太熟?)中國元素的西方觀眾而言,自然有其致命誘惑。只是符號與符號之間,倘若一直處在低階靜止狀態,看不到能指鏈的流動,那就會如同盧生壽宴上魚貫而出的各色物件:寶蓮燈、朝服、黃粱米……除了成為擺設,難賦深情。簡言之,夢境沒能成為一個更豐富的能指。
看戲過程中,總是忍不住聯想到《蝴蝶君》,同樣是符號「攻佔」敘事的典型,西方觀眾愛看,東方觀眾就不免興味寥寥,更有一種被你借了老祖宗去洋人面前「耍寶」的心情。當然了,演員實打實的舞臺功底還是表達了十分誠意,除了慰藉敘事上的不足,也讓台灣觀眾看到了少有的表演力度。
雖然黃米飯的香味在演出中一直提醒觀眾,「人間氣」才是重點,但在舞臺呈現上,由於背負了過重的歷史傳承意識,使得原故事中追名逐利的人世欲求略嫌冷調了,盧生大半輩子的榮辱沉浮,因此上多少有些空洞、不真切,無法經由深切的「入」而體認痛定思痛的「出」。倘或不能藉此重溫「黃粱一夢」,反被舞臺上的炫技喧賓奪主,那其實故事是不是「黃粱一夢」,真的不重要。
《黃粱一夢》
演出|黃盈工作室(北京)
時間|2012/05/11 19:30
地點|台北華山1914文創園區 烏梅酒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