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鍾承恩(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女王的名字》圍繞著「慈禧」之名,將舞台的時空布建成了晚清帝國的崩解時刻。上半場中規中矩地,由魏海敏所扮演的慈禧,依序演出了八國聯軍攻陷北京、西安出逃、避居清真寺、西安民婦獻蛋的故事。其中,亦交織著慈禧早年入宮、垂簾聽政到百日維新等為人熟知的歷史大事。若僅僅以此觀之,似乎這個布景般的清帝國與慈禧,就像是為了魏海敏的唱段所訂製的一個背景板。
假使《女王的名字》依然相信著,慈禧的生命與王朝的大歷史敘事有著「每五年」就遭逢一次事件的神秘性呼應,那麼它似乎終究難以迴避,自己依然更在意「慈禧」這個徽號如何為舞台技術的演出所用,而非去探究慈禧作為一個個體而言,身上可以被重讀的歷史。然而公允地論之,我們還看到了相對於揀選大敘事節點作為基礎的另外一條進路,那便是:強調慈禧與戲曲之間的連結,它們是否揭露出了另外一種閱讀呢?
很可惜,答案是否定的。與宏大的歷史節點相對應,這些戲中戲的安排,往往勾勒了慈禧非政治性的一面。在設計上,各個選段都可呼應局勢,如第一齣戲中戲以楊玉環身死馬嵬坡的《長生殿》〈埋玉〉點題,或以《青石山》的妖狐來側寫咸豐對慈禧的提防等,顯然想讓慈禧作為一個脆弱凡人的心理狀態被凸顯。然而,就實際的表演狀態來說,它們並沒有加深對於慈禧的閱讀,反而與前述所言,將慈禧作為一種背景板的邏輯同出一氣。
這樣的刻意,尤其彰顯在《四郎探母》的〈回令〉一折中,儘管有著慈禧組「普天同慶」班的歷史基礎背書,但當魏海敏老師身在場中,親自指導戲班與示範唱詞時,我們很難不去注意到魏海敏純熟的技術與慈禧這個角色之間的距離。換言之,當編導想利用打斷大歷史敘事來豐富慈禧時,反而讓整齣戲對於歷史的漠然圖窮匕見。這種將無論是「慈禧」還是「晚清」都作為一種開放角色的狀態,在下半場全面性的後設調換中,被實踐得更加徹底。
女王的名字(莎妹劇團提供/攝影Kris Kang)
下半場,魏海敏開始輪流扮演珍妃、光緒皇帝、義民媽媽與慈安皇后,敘事也被拆為數段的「XX篇」。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所有以周邊角色來重讀慈禧的安排中,以李蓮英為中心的「小李子篇」卻是由現代劇場演員徐堰玲來演出,這也是唯一一段,並不試圖重複以週邊角色來讓晚清帝國的群像更加豐富,反而揭露整齣戲其實是一場安養院中的聖誕排練。在安養院一景中,所有的角色都被冠以程度不一的失智症病徵,換言之,清帝國的群像,不過就是失智後可供扮演的其中一套樣板罷了。
而在這個失智的群像之中,魏海敏以一種準備上場(慈安篇)的特殊狀態缺席,僅僅在最後一刻到來,從而終止了安養院的時空間。就敘事而言,魏海敏依然被納入了失智者的範疇,但從缺乏安養院戲分以及獨挑其餘所有篇章的絕對重心來看,她即使作為一個「失智者」卻有著遠超出他人的表演技藝。這樣的身體支持,幾乎就和安養院場景中的表演核心:依賴著尚未遺忘的烹飪技術而燒出一手好菜的主廚明顯一致。
《女王的名字》或許無須背負史學的深入責任,實際上,它也無意要對此多加著墨。所有關乎歷史的問題,甚至都可說並不在演出之中,而早已於戲外小百科般的名詞釋義【1】中被預先解決了。因而,當揭幕上場時,歷史的底本所服務的是種種舞台形式的有效性。當晚清作為一種失智狀態的再現時,它本身便不再是依賴記憶,而是依靠著技藝支撐起演出。然而儘管技藝狀似在此種失智的殘餘中,彷彿取得了對於歷史舞台的詮釋權,卻在這種歷史智性與技藝身體的對立下,喪失了歷史能夠寓居於肉身內的可能性。於是,技藝最終反而可以說是被剝奪了承載歷史的能力,被吸收為當代的一種失憶形式。當這些去歷史的名詞釋義、人物與技藝,都成了當代劇場的舞台裝置時,失憶恐怕並不是歷史的病徵,而恰是當代的欲求所在。
注解
1、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2025TIFA✕TTTF 魏海敏✕王嘉明《女王的名字》名詞釋義〉,國家兩廳院,2025年4月8日。
《女王的名字》
演出|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財團法人魏海敏京劇藝術文教基金會
時間|2025/04/11 19: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 大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