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壞物》到《怪奇馬戲班》(與王宏元合導),新銳導演黃丞渝歷來作品風格天馬行空,怪誕奇想,舞台調度活潑,視聽節奏鮮明,交融迥異元素,嘗試多元實驗。新作《水管人》以寓言體架構,故事始於水管人,刻劃一般群體邊緣人心聲,延伸成為社會上每個人縮影,頗具中世紀戲劇《每人》(Everyman)故事原型。理想上,如此充滿遊歷驚喜的結構典型,可說十分適合黃丞渝施展其調度長才,同樣地,不斷推動角色的故事潛力,有助於避免落入形式表演的窠臼。因此,處處精心經營,能量極為豐沛,「水」力全開,甚至,淹沒了整齣戲。
基本上,故事以水管人尋蛋歷險記為主軸。水管人進入水管,找尋雞蛋,旅途中遇見諸多形形色色人物,包括水管樂隊、飼育家、嬰兒、媽媽等,不僅雞蛋寫照水管人自身,每個段落也像憶起水管人生長過程,更呼應現實社會中個人與群體之間的關係。遊歷結構立意完好,但邏輯如夢般若有似無,時而連續,時而跳躍。水管人雖為主角,但一路下來,幾無轉變,一如初始,反倒像個中性引路人,帶領觀眾進入萬花筒般的世界中探索、發現,揭示大家都是水管人的旨趣。不過如此一來,路徑散狀,走馬看花,東搖西晃,實難聚焦,加上主角鮮少成長,情感難以累積,整段歷程能量無法接續,以致最後即使雞蛋破裂,仍力有未逮。
一如黃丞渝前作,空間運用巧妙豐富,觀眾面對面坐在近乎空台的兩側,表演區自中央開展至觀眾席前緣、階梯、劇場貓道等各處,調度十分用心。不同場景中,水管人由六位演員(王宏元、吳柏甫、呂名堯、林曉函、張棉棉、梁晉維)個別扮演,其餘時候退居為歌隊、說書人或其他角色,雞蛋以乒乓球表示,一路上,聲音和形體交互合奏,構織出五花八門的生活空間、環境音場及人物關係,畫面目不暇給,格外忙碌,聲響不絕於耳,此起彼落,編排精細且富饒趣味,堆砌斑斕而孤寂的失序奇觀。然而,視聽驚喜無限上綱,驚喜接著驚喜又接著驚喜反而不再驚喜,感官刺激到達極限,令人漸感疲累。於是,隨著劇情散焦,調度愈加搶焦,易使觀眾對戲的關注從內容轉移至形式;焦點重心不再是故事本身要說什麼,而是導演調度要「玩」什麼。
「玩興」不僅展現在視聽調度上,甚至滲入情節架構之中,同時,也破壞了劇情架構。戲走到一半,雞蛋已尋獲,看似有了結局,卻倏地半路轉向,轉而回到水管人現實生活,但令人異常費解的是,接續的這些故事片段主角,像是不同水管人,又像是同個水管人,又像是有相同過往經歷的不同水管人?演員們使出渾身解數,繼續大玩聲音形體,轉為無來由的即興表演,每天組合皆有不同,大玩特玩,嗨上加嗨。以趣味為依歸,固然鮮活,不過是否意味著這些即興段落怎麼替換皆可,甚至可有也可無?倘若結構已然鬆動,那麼情節和角色的必然性又為何?整場演出下來,各部環節意識突出,滿佈表演痕跡,不只演員在表演,導演在表演,結構也在表演,一方面充斥後設趣味,但另一方面,故事也因趣味負擔而顯得失重。
《水管人》可說是黃丞渝目前在形式創意上完成度最高的作品,用心、大膽之處更勝以往,然而,卻也一如以往,時常在調度表現繁複、主線行動緩慢之際,讓戲──同時自覺且不自覺地──走向瀕臨形式旋律蓋過劇情主調的危險邊緣。回歸創作者初衷,故事仍佔有一定份量。形式與內容,調度與敘事,兩者之間究竟該如何調和、對話?是相輔相成、相得益彰,還是互為干擾、拉鋸抗衡,抑或反覆交辯,進而提升至另一層次?可能是個尚須重新檢視、深加思索的問題。
《水管人》
演出|末路小花劇團
時間|2015/04/05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