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思菁(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舞蹈影像《身土》由鄭宗龍與全明遠合作,運用微觀高速攝影拍攝舞者身體肌膚與粉塵互動景象,將人類肉眼無法可見的身體景觀編輯成了另一方宇宙。影像呈現出非常細微的身體皮膚紋路與毛囊毛孔,彷若宇宙中巨大丘壑的延伸曲折,在鏡頭的移動追蹤下,這一方上背部肌膚構築成的山巒,充滿起伏滑坡、地表溝壑,一眼望去綿延無邊的土地彷彿無止境。接著鏡下世界揚起了崩解地土石滑落,沙塵原本粘置鑲嵌於皮膚細紋毛孔中,烏泱泱地密集齊聚,卻開始點點散落,凝成片片剝落,細細碎碎,攀不住皮膚仿擬的地表,不斷不斷地落下散下,逃逸消逝。影像一角的部分顯露的手指,巨大地令人恐懼,如變形怪物接近皮膚土地,輕緩威壓,讓塵土蹦落,密密麻麻地奔往地心引力,無以拾起。肌膚之於肉體,比擬土壤之於地球、沙塵之於宇宙。
在一沙一世界的極微觀鏡頭視角中,讓影像被放大再放大地播放於大螢幕上,讓鏡頭取代觀眾自主凝視焦點,逼迫著觀者不可無視無能逃脫,貼身共感著層層崩落的土石流隱喻,就在自身上背部那一小方的肌膚內,與沙塵宇宙霸道共舞。
身土(財團法人雲門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攝影李瑋琦 Wei Chi Lee)
《可以是無題》的舞台上方懸吊一張巨大錫箔顏色的大毯,象徵著金銀急救毯,以前高後略低的弧度懸吊,隨著舞作發展,前方杆逐漸下降,直到舞作結尾成為壟罩在舞者上空的威壓感。蘇文琪運用大量的舞者講話描述的語音,口述聲音背景如機器般哄哄聲響,內容是每一位舞者一一輪流從自己觀點講述403地震(2024年花蓮地震)發生時的各種細節,如當下動作、感受與想法。雖然是一位舞者的獨白語音,舞臺上則為所有舞者們各自以身體動作呼應內容語意,可以猜測這些動作應該是隨著描述之情境發展出來的,例如奔逃、尋找、茫然、或者用黑布罩著自己頭臉、在地上單邊撐地平衡苦苦支撐、不斷地丟衣服與撿衣服⋯⋯等,都與該段講述的事件或情緒相互呼應。
然而,因舞者錄製的語調如日常談話且冗長,描述間摻雜很多口語贅詞,語意跟情緒滯留破碎,在轟炸般地一一播放後,容易令觀眾感到不耐煩。同時,由於語言在劇場中相當具有支配性,當語音與身體動作並行,且動作之質地或節奏並未設計與語音起伏聲調展開抗衡時,觀眾注意力便不斷地被陳述語意帶走,甚至掩蓋了舞蹈身體原有珍貴的肢體表達能量。
王宇光的《BE THERE》很有趣地搖晃並挑戰了多種疆界的定義與限制,在舞者與觀眾之間的觀演關係、在幕落與幕起之間的「前臺—後臺」界線、在真實肢體與塑料假模之間的「義肢」複數延異、在男體與女體正反交接處、當展演服飾與個人風格穿搭交織,而當代肢體風格與街舞式節奏分解自在共融,都彰顯出編創主題在彼(there)與在此(here)的時空壓縮與擴延。首先,舞者身著多彩富設計感的服裝進入觀眾席在前方一字排開,用著有興趣的眼眸一一與觀眾席的觀眾進行眼神接觸,以觀「眼」破除劇場空間第四面牆,以回視挑動著靜止坐在座位中觀眾的「觀演關係」,傳遞著活生生的人體與人味。
舞者們的主題動作清晰明快,在不同段落複演並發展「延異」為多組動作,多以主肢體的連綿(weave)流動動作去串聯不同身體部位的上揚節奏(up beat),讓整體動作有昂揚輕快的氛圍。中間有一段落使用一個黑色半身假人模特兒,先由男舞者背對著捧著它的軀體,結合自身的手腳與臀部結合,賦予活生生人體的擬仿,陰陽同體的存有狀態陰柔而美麗。後半段改由女舞者面對著結合它具有女性曲線的軀體,在塑料它者與肉身自己之間,彷若長出來的手腳若假似真地舞動滑移。
BE THERE(財團法人雲門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攝影李佳曄)
最令人驚喜的是多道大幕與燈光的使用,將雲門劇場舞台切割為幾何空間的方式,讓觀眾的視域疆域與身體共感能隨之移轉置身於不同時空。舞作之初舞者們轉身回到舞臺上,在最前方第一道大幕之前舞動,在齊聚中央後向後穿越,第一道大幕開啟後,後方為一橫越舞臺長條黑幕。舞者在前兩道前後狹窄的橫向空間中舞蹈,身後空間因黑色而顯得無窮無盡地展延。而後左舞臺中隔黑幕,右舞臺光亮,成右白左黑,框出半個明亮的方正空間舞臺,聚焦舞者其中的身體動作;接著由左舞臺燈光打出斜長三角形空間,讓狹長幾何空間形成黑、灰、白的三層次色階,舞者在光影交界處自在穿越起舞。編舞者營造出這樣 既邊緣又中心的時空,在流動與跳動的肢體動律間被聚成了焦點,突顯出光影與身體之可見與不可見。
雲門「春鬥2024」的三個作品,以各自獨特觀點去解析並重新排列舞蹈身體之當下片刻,呈現出肉身在凝視(Gaze)中的存有時空與鏡像延異,無論是運用科技影像顯現存在卻不可見的肉身宇宙;在喃喃自語中複演詮釋地震當下的平行時空;或是在鬆動的空間與肢體裂縫中挑戰可見與真實,皆為對觀眾視域下的舞蹈身體所提出的質問與回應。
《春鬥2024》
演出|鄭宗龍、蘇文琪、王宇光
時間|2024/05/25 13:30
地點|雲門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