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種微觀世界的巨大化——「春鬥2024」重開機
7月
04
2024
BE THERE(財團法人雲門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攝影李佳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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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簡麟懿(專案評論人)

睽違六年的「春鬥2024」再次登場,然而「春鬥」一詞,它過去不僅僅是意味著生機盎然的春季氣象,同時也代表了雲門舞集子團,雲門2所專屬的年度展演平台——熱血、大膽以及實驗性。

彼時雲門舞集以成熟穩重的舞風在海外奔波,雲門2則承擔國內社區關懷、挖掘年輕世代的社會責任,廣邀新生代的優秀編舞家為舞團進行創作,如伍國柱、布拉瑞揚、黃翊等人,甚至連如今的藝術總監鄭宗龍也赫然在列。

由於執掌的任務面向不同,兩個單位在作品的創作風格上,還有舞者的身體表現也大相逕庭;雲門舞集的舞者長期以拳術、太極導引作為訓練,故形塑出內斂、鬆弛而有勁的「雲門身體」,反觀雲門2的舞者則是受各種不同的藝術家影響,不論是現代舞、舞蹈劇場或是與科技藝術互動,其外放張狂的精力總是讓人感到意猶未盡,眼睛為之一亮。

而今「春鬥2024」的重啟,鄭宗龍、蘇文琪與王宇光的創作某程度上來說,依舊維持了當年與時代同進退的滾動和企圖心。畢竟自疫情以來,表演藝術的進展早已改頭換面不少,從舞蹈影像所誘發的線上劇場與科技互動藝術、女性主義/平權運動所帶來的意識抬頭、藝術永續的淨零轉型,甚至是實踐研究(Practice-as-Research)的批判性反思,也進而影響了三首作品的選擇與走向;或許,相較於當年鄭宗龍在新舞台拋出《莊嚴的笑話》時的別出心裁,還有布拉瑞揚丟出《搞不定》的意料之外,今年的「春鬥2024」相對保守許多,但不妨連同其他企劃──「正在進行中!Work in Progress」以及「戶外市集/戶外音樂會」的微型策展也納入觀察,探看「春鬥2024」的重啟是否能成為具有昔日潛力的未來風向標。


身土(財團法人雲門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攝影李瑋琦 Wei Chi Lee)

微距世界所帶來的感官經驗改寫《身土》

由鄭宗龍、全明遠與林強三人首度攜手打造的舞蹈影像《身土》,是一部以近距離拍攝人體細節,並且透過瑰麗迷幻的遐想,連結肌肉紋理和自然景觀意象的「國家地理頻道」;其微距世界的身體脈動,與日前《毛月亮》的宏觀宇宙縮影相比,恰好形成截然不同的哲學視野。一種不同規模所達到的視覺衝擊,以及神性與物質性的精神穿越。

如沈復《浮生六記》中所述:「見藐小微物,必細察其紋理,故時有物外之趣。」鄭宗龍藉由時間與鏡頭的雙重施力,微距高速捕捉到舞者黃嬍雅的身體景觀,並將其耳朵以為洞穴,落下的皮屑形塑成風吹砂,在一層層肌理的山巒地走中,連續翻閱肌肉骨骼之間的感官記憶與結構變形。

《身土》的概念,源自於《維摩經疏記》中所提到的「身土不二」一詞,揭示人與自然的相互影響,如因果般難以分割。然而筆者將《身土》視作鄭宗龍再一次對自然現象的著迷與感悟,他嘗試改寫我們對於一般事物的感官認知,更藉由時間軸的過度與衰竭,將動態與靜止、微距與宏觀等矛盾的界線給模糊掉,提示某種沒有目的性之災難/變革,以空洞、永恆的流態持續進行著。

值得一提的是,在《身土》中除了「環境」,並沒有任何角色與情節的鋪陳,黃媺雅如盤古開天後的一日七十化,將身體全然奉獻給了土地與砂石的塵囂。儘管在觀賞完整部作品之後,眾人興許是受到微距高速攝影的震撼而久久不能自我,又或許是在這趟寂然無情的旅程中對結局無動於衷,然而作為一個創作者的全新里程,舞蹈影像的潛能似乎仍值得持續觀望。


可以是無題(財團法人雲門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攝影李佳曄)

策動語言的表演性《可以是無題》

過去蘇文琪的創作骨幹,一直是圍繞在當代藝術之於數位時代衝擊下,所延伸的提問與省思,不過綜觀整部《可以是無題》,此次新媒體介入的痕跡相對較少,更多的是聚焦於舞者如何整理天災所帶來的情緒,以及身體如何產生回饋的後日談。【1】

作為破題的奔跑,舞者黃柏凱立足於舞台中心,以一種無法自主的拖動,前後不停揮舞著雙手並產生位移,同時,其背後所不停流逝的殘影——四○三地震(2024年花蓮地震)的口述錄音(Talk),以及另外四名舞者的冉冉徐行(Walk),兩者的激動與冷靜形成了強烈對比,並且也流露出編舞者在討論這樣議題時的方法論及敘事軌跡。但畢竟是後日談,蘇文琪與五位舞者所提供的姿態,勢必有其必要的理性與處理;可即使是後日談,筆者認為在面對真實與再現的揀選時,還是應盡可能建構出適合的戲劇構作,避免散亂的資料阻塞了觀眾與作品之間的距離。

回到作品,舞台上緣所吊掛的大型太空毯,藉由銀色面的倒影、皺褶,以及隨舞作進展而不停下降的壓迫,將舞台凝聚成一個如小人國般的世界,使其觀者對於「凝視」的體感更趨於顯性。

舞者不停舞動的身軀,各自對應著口述錄音以及他們反饋的處理態度,譬如黃柏凱始終沉浸在自身的恐懼當中;侯當立透過摺衣服與穿上的肢體行為,顯現當下泰然的安定與自我心理的調平;王鈞弘不斷用衣服蓋住自己;其中一名女舞者則是用肢體畫出各種如震波般的弧形。

以五種身體來策動語言的紀錄方法和表演性,蘇文琪持續驅動時間來影響聲音、身體以及劇場的變質,擁有著無庸置疑的真實性,儘管當中的人為變造與編輯過於銳利,但依舊讓筆者重溫了地震當下的記憶和衝擊;然而作為一個紀錄劇場的硬傷,《可以是無題》的辯證立場相較貧瘠無力,縱然資料式訪談也是一種「真實的面貌在劇場呈現」,可資訊疲勞所帶來的停滯感,或許會降低觀者參與思考的動機與目的性,失去了劇場介入的必要性,並且讓《可以是無題》的微觀世界沒有一個後續的結論以及內在交流。


BE THERE(財團法人雲門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攝影李佳曄)

一道背影的蝴蝶效應《BE THERE》

《BE THERE》的起點,源自於創作者王宇光自身在維也納金色大廳音樂廳後排的一段小插曲,並且藉由這個插曲的魅力與迷幻,將其轉化成一道道引人入勝的舞蹈風景;如果要更深入地形容之,他就像是在一趟必須不斷向前推進的旅途當中埋下定時炸彈,透過多重的轟炸來喚醒筆者過去對於「春鬥」的豐富官能,以及少許的幽默、曖昧和大膽抽象的放蕩不羈。

總之作品先從最一開始的「凝視」開始,五位舞者從觀眾席開始滲入劇場,以及透過長時間的凝視來誘發觀者察覺他們的動機——邀請一位觀眾歸還事先遺留在觀眾席位上的模特人偶(的上半身),並且短暫參與舞者的肢體行為。

王宇光大膽使用劇場裡可以動用的既有元素,利用布幕切割出三種不同的舞台空間,其中憑空抽走簷幕的魔術手法,更帶來令人驚呼的娛樂效果;他也不避諱地大幅採用各種風格化的舞蹈肢體,例如Gaga Dance中常見以鼠蹊部來驅使脊椎的滾動,【2】催生舞者們同質各異的肢體語言,以及近似於街舞的重複打點,進而不停晃動與敲打空氣的身體動能等等,當然太極導引中纏絲勁的概念,雙人交纏且擰轉肩膀、手腕的互動肢體也在其中。另外還有一道風景,是一名女舞者採用演出前從觀眾席得來的模特人偶,並透過瓦解局部身驅來拼貼出詭譎人形的視覺印象,亦是一絕。

整體而言《BE THERE》的現場,充滿了各種不同的驚喜與身體奇觀,概念是從王宇光當時的凝視經驗為始,被凝視對象的背影告終,清晰而容易體會,即便收束的過程奠基在複雜的身體運作機制,卻不影響觀眾如何品味來自表演藝術的餘韻和身體感,是一首強而有力的快節奏小品。

微型策展的持續力與未來觀望

「春鬥2024」的三首作品,分別以不同的形式概念來刻劃出創作者近期的身體提案,其中鄭宗龍《身土》的輪廓,與早些時候Meimage舞團在臺北中山堂所發表的《林相繽紛——從肉身到虛擬的極相與無相輪迴》有所疊合,同樣都是藉由陰性的女體來開闢微觀世界的觀察,也反映出同時期創作者著眼的目標以及方向。

「正在進行中!Work in Progress」的階段性呈現,更吸引部分觀眾搶先購票,走入雲門排練場的空間中觀賞作品的未完成。相較於作品的完整性,演後談的含金量更吸引筆者期待,可設想未來建築物的成形,必然伴隨著過去的裸露鋼筋和水泥,同時也提出未來創作的一種可能性——階段性呈現;有別於現今製作的大幅預算與厚重議題,在有限的資源及時間下,創作者眾未必得在第一時間交出不許失敗的成績單,精簡的編排與有力的概念,也利於培養觀眾參與創作者的創作歷程,一種更具有生命力的生產方式。

「春鬥2024」時隔六年回歸雲門劇場,等同於在現今舞蹈創作平台眾多的戰場裡投下另一枚震撼彈;昔日雲門2已與雲門舞集進行整合,「春鬥2024」的時代意義才正要展開,一方面我們或許可以觀察新、中生代編舞者與表演藝術的演進如何發展,一方面也須戒慎恐懼,莫讓微型策展的實力如1950年代末法國新浪潮的電影作品一般,偏重形式而輕忽內容的困窘,形成雨點般的平台現象。


注解

1、後日談(ごじつだん),為日語用詞,是一種描寫主線劇情結束後之故事發展的故事形式。

2、Gaga Dance是由以色列巴西瓦舞團(Batsheva Dance Company)藝術總監歐哈.納哈林(Ohad Naharin)多年來開發的肢體語彙,源自於對身體的療癒和持續變換動能的探索;分為Gaga for people 與Gaga for Dancer兩種。

《春鬥2024》

演出|鄭宗龍、蘇文琪、王宇光
時間|2024/05/26 13:30
地點|雲門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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