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少少,看一齣經典的改編新演,如台南人劇團的《海鷗》,會讓人在進劇場前同時抱著期待與不期待。期待例如,最後一聲槍響將會如何出現;以及,矛盾地,不期待一切的改編能超出期待。
因為畢竟是依照了文本,所以再怎麼切割剪裁挪用互文,改換時空年代語言人物姓名,它一樣是一齣四幕喜劇,一樣還是有那隻海鷗那片湖那隻狗。
一樣有那麼多的愛和牢騷,困頓與瑣碎。言語經常平淡囉唆,人物依稀面熟。
雖說平凡的悲哀正在於意識得到卻逃脫不了,但我想契訶夫更想說的大概是,平凡的悲劇並不會因為沒有高潮起伏的佳構式劇情就被褫奪了悲哀的權力。而他壓抑劇情的手段,也正恰好讓每個角色都需要更多自我表述,掙扎得更用力,才能讓自己(的苦惱怨懟)被看見。
所以,舞台上《海鷗》裡的每個角色經常沒完沒了地將自己的內心向彼此傾訴個沒完。而這刻意的手段,一方面既是風格,一方面也是距離—因此不親切,因此不耐煩,因此令觀眾怠於理解。
自然,契訶夫的創作意圖有其歷史脈絡,但在此並無意論及契訶夫的戲劇美學或劇場史觀點。雖然我認為多半經典的改編者正意欲藉由經典的地位挑起更多議論的空間,不過,經典既非神聖,議論亦無對錯,讓舞台上下的觀點彼此對話,以推拉出更多的可能性,總是有益無害的。
若以劇中海盟連死後都不忘記喃喃叨唸的藝術形式觀點來看,我認為這場台南人劇團的《海鷗》,用了一種相當切合臺灣社會庶民風格的演出形式,讓這齣戲劇經典中原本乾而鬱悶的靈魂添加了血肉,而豐盈鮮美了起來。正如文宣上「台式霹靂火愛情敗德悲喜劇」,演員們相當留意地讓角色間紛擾糾結的情緒張力不只停留在潛文本裡,而是如同第一、二幕結尾時阿龍突然一閃身跳上台所唱的台語情歌(怨歌?)一樣,不躲不閃,多情且激昂。
因此我認為,這場《海鷗》的改編最成功的部分應該是角色的塑造,或說是導演與演員們本身對於角色的詮釋觀點。正因為原劇本中人物間的關係以及對彼此的好惡是較隱晦的,所以詮釋的空間相對自由了許多;而當角色的塑造與劇情不必藉由直白的台詞來推動時,他們的面貌自然便複雜而立體了,而這樣的戲也就成為舞台上眾演員們的競技場,演員的強度決定了角色的生死。因此可說,看這樣的戲是很過癮的。
但其實除了整齣戲都相當飽滿的情緒能量之外,這場《海鷗》與霹靂火風格倒無太大相似處。此外,非同於前面幾場台語改編的經典中相當詩意的台語文,海鷗中的用語更平易近人,足以讓具有一般台語能力的觀眾不必藉由字幕也能理解—讓觀眾不必「用力」去理解演員們的對話這件事,真是一個好決定。不然,若讓契訶夫詩意的文字加上詩化的台語,這距離,豈止遙遠。
在前面幾齣西方經典的改編當中,最令觀眾如我感到格格不入的多半是改編後的語言與原戲劇文本間薄弱的關連性,因為倘若又要單純將語言與故事區分,則又何必如此?多半呂柏伸導演會藉由許多強烈且獨特的舞台效果來塑造風格;不過在這齣《海鷗》當中,一則因為劇本改編的時空移置竟然能夠嵌合得剛好,絲毫不顯尷尬,二則由於演員們的台語都那樣的優美流暢,因此,除了第一幕「魔神仔」的光影遊戲以及阿龍兩次突兀卻又完美的現場演唱之外,其他的地方就都中規中矩的寫實著。
也就寫實得很好看。
自然,若要挑剔也是有的。例如戲劇的重心移至角色之間的情愛,《海鷗》就當真只成了填充玩偶;例如情緒過重,演員也不免落入霹靂火的窠臼;例如改編的結局,彷彿最後決定還是回到對藝術形式的真心探究,莫名所以。
大概我想這些目前還只能單點無法套餐,不過,我依舊認為《海鷗》是一場台南人劇團西方經典的成功轉譯。我真心期待下一場。
《海鷗》
演出|台南人劇團
時間|2012/03/31 14:30
地點|高雄文化中心至德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