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綴在莫斯科劇院天際上的那隻海鷗,契訶夫的影響力實在太深遠,自從好幾年前,開始讀《海鷗》劇本的那一刻起,每次我打開衣櫃選出黑色洋裝,都會召喚出「我在為我的生活服喪」的台詞。他的文句嵌入了生活,而「生活」,做為本劇緊緊扣住的主題,和它一同在劇中撞出聲聲迴響的,還有才情、創作,和說不出、說不完、說不夠的愛。
當年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對《海鷗》採用了非常心理寫實式的詮釋,契訶夫的反應舉世聞名:他說,「他毀了我的作品」。也因此,之後任何人再詮釋這個劇本,都不免被拿來與(傳聞中的)史式風格相互對照。不同於二十世紀後半的劇作家,契訶夫將整部戲籠在他的羽翼下,不管在戲內還是戲外都能感覺得到他的聲影。然而,除了他自己聲明的「這是一齣四幕喜劇」之外,我對他的存在,也僅止於「感覺」而無法鉅細靡遺地說出細節,但確實能明確地感覺到劇作家強大的意志躲在舞台背後,窺伺全局。
如果說契訶夫的戲劇像散文,那麼台南人劇團這次的製作無疑是篇優美清麗的文章,河洛語有著特有的韻律感,讓那些若照著俄語原文直譯為中文,可能會稍嫌「文藝腔」的台詞活了起來,也讓我們這種平常慣於使用中文的觀眾得以建立一種美學的距離——曾經在某處讀過,人們在說那些「體己話」的時候常傾向使用不熟悉的語言,例如「國語人」說I love you,「台語人」講我愛你,增加的距離感會讓他們比較不害羞──台灣觀眾面對(特別是西方的)翻譯文本,常常會感到一種微妙的侷促與彆扭,而這樣的情形並未發生在本劇中,我想是因為文本已從一種外語轉譯為另一種我們又熟悉又陌生的「外語」,一種文學化的地方方言。而劇中通篇流暢雅致而生動的台語,恰如其分地在觀眾與文本之間鑿出了一條渠道,讓契訶夫的文字瀟灑了起來,得以乘載著滿溢的情感流淌於人心之間。
這齣戲談創作,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葉月林(葉登原飾)掛在嘴上的「年輕時最想做兩件事,一個是當作家,另一個就是娶某」。也許是因為我也是他們口中的「少年人」,聽起來格外怵目驚心。孕育創作的過程,是陳雨祿(李易修飾)的快樂、玫瑰(李劭婕飾)的嚮往、海盟(魏雋展飾)的痛苦、其他人的辦不到。第一幕中,葉月桃(黃怡琳飾)、海盟和人們對於「新形式」的追求或唾棄,其實是劇場中一直存在著的爭論。前輩們看不起新潮,新生代對舊作品亦嗤之以鼻。葉月桃和海盟之間的爭辯點出了兩代間永恆的對抗,已得勢者必然僵化,而新起之秀卻弄不清自己在做什麼。就連表示支持的「觀眾」明道醫生,在鼓勵海盟之餘仍得對他曉以「大義」,說教一番,仍是甩不脫舊時代的幽魂。劇終處,海盟終於明白,關於創作,不能牽拖形式和時代,必須面對的乃是自我的生活問題。
另外,面對無聊(的生命∕生活),大家只有以討愛來排遣無聊。劇中醫生的一句「哪裡來的那麼多愛?」除了不解少年人們為何付出如此重的愛,也詰問著,要愛的人們該到哪裡去討愛。劇中人不是沒有感情,而是不會表達——例如,葉月桃用誇張而不合理的演技表達她的愛,與其說是為了愛人,倒不如說是為了愛她自己。而奇異的是,儘管她原就以扮演為業,卻沒人戳破她在生活中頻繁的扮演。他們愛得絕望,但仍抱持著希望。
而雖然是在大劇場演出,本劇仍有許多細膩幽微的小細節是值得注意的,例如從觀眾進場就以先聲奪人之姿攫獲觀眾視線的天幕燈,模擬蒼穹的精緻變化,配合情緒跌宕流轉,美不勝收,甚至讓人在踏出劇場後仰頭望天之際,頓覺台北的天空輸了一截。而本劇聲音處理上也層次分明,葉家大院與整座村莊,在清楚而多樣的聲響當中成為了立體的所在。我特別鍾愛第四幕中海盟陰騭的鋼琴聲——在觀看著名劇作演出時,每每容易因熟讀劇本,劇情走向甚至人物結局皆了然於心,所以期待看見的並非劇情發展,而是處理方式——就像在本劇中,觀眾早都知道海盟會死,卻照樣被那絕望又激動的琴聲吊著,又愛又怕,猜它會停,又怕它真停。這個手法確實收了挑逗之效。而那些專屬於鄉下的蟲鳴鳥囀,以及忽遠忽近的人物聲音,使得本劇的空間不限於我們看得見的舞台。另外,本劇演員非常精彩,但是我也不得不愛那些簡短的空台時刻:那是在海盟忽見門外正待離開的玫瑰身影,奪門而出的短短數秒;說也奇怪,當時看著一扇半掩的門、陰霾的天,與一座空蕩蕩的房子,卻像看到了海盟對玫瑰的無限在意和羈絆。隱喻一般,小村囚住了大夥,大家都想往市內跑,只有海盟走不掉;而那片天空從藹暖到墨鬱就如同海盟面對創作的欣喜、挫折而致困窘、放棄。
全劇給我的感覺,是沉穩、退讓,精緻而不炫耀的。各項劇場元素的結合純熟,且我必須承認,當台詞稍微長了點時,那些聲響精彩、燈光變幻、舞台巧妙就成了安撫我的良藥。我沒有哭成淚人兒,也不致失控嘻笑,看這齣戲的經驗,是平穩中時有驚喜,腦筋不斷地隨著語言轉動。當陳雨祿對玫瑰說,看戲的觀眾不是冷酷無情,便是存心來看笑話,我想,創作者可以放心了——至少,我願意以真誠的注視來回應作品,而這大概便是海盟最渴望的尊重了。
《海鷗》
演出|台南人劇團
時間|2012/05/06 14:30
地點|台北市城市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