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名字?誰的故事?《蓬萊》
12月
02
2016
蓬萊(廣藝基金會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312次瀏覽
吳岳霖(專案評論人)

鬼島、神州、花園、東海……,是地點的名字,虛構或真實,隱喻或明指。女媧、伏羲、軒轅、刑天、蓬萊女神……,是神祇的名字,有無頭顱或是否為尸,各居何方或已然消失。於是,誰又知道他們的名字,誰又講述他們的故事?在《蓬萊》裡,名字被灑落在舞台之上,如同所有被制定的身分與意圖,正說著誰與誰之間細碎且難解的故事。

八年的時間,似乎讓「旱魃」這尊在神話裡難分善惡、長相未知的女神/妖怪,不再如編導李易修替祂立傳的《大神魃》(2008)所描繪的善良。《蓬萊》裡的祂,再度離開安居的蓬萊/鬼島,化為殘暴、肆虐的代言,誓言誅盡崑崙眾神(而眾神似乎也毫無招架之力),只為討回自己的心/花園鎖鑰。同時,河伯、刑天、精衛等神明,再次穿梭於兩部神曲之間;而《蓬萊》的【尾聲:精衛】,內容亦近乎與《大神魃》的【序章:精衛】相同(《大神魃》的終章也名為「精衛」,作為循環結構;但《蓬萊》的尾聲較接近於其序章的內容)。這樣的書寫手法,或許是延續與繼承,但這些神明都被重新賦予了不同的任務與使命,連身世、背景與心境都大有差異。於是,我們該認為這是一個新的故事開展,還是思索這樣的連結不過是種刻意混亂的循環關係呢?

我認為,《蓬萊》所建構出來的是一種「混合」而「混亂」的美學體系──其似乎仍在實驗過程,雖未找到一個固定的架構,而趨近於跨越、挪用與融合的模式,卻在編導的某種考究與直覺裡,於「形式」上呈現源於傳統卻溢出傳統的樣貌,特別是在音樂、語言與舞台結構。

此劇的音樂是成熟且完整的,不僅保留了傳統南、北管音樂,如南管的傳統觀落陰道曲【直入花園】,更依南、北管相異的音樂質性(一陰柔、一陽剛),配合劇情推演以及八卦形制,讓北管音樂以乾為首之四陽卦「乾、震、坎、艮」演繹,南管音樂以坤為首之四陰卦「坤、巽、離、兌」展現。【1】其「混合」的質性不只展現在南、北管音樂的交錯使用,以及南、北管各自音樂內部的混用(如:【兌為澤】是南管傳統大韻詞曲的拼貼),更有南、北管混入同一支曲子裡,如【涿鹿一戰】與【刑天只是】等。《蓬萊》有效地調和兩種音樂的輕重、緩急,並匯流為一種新的音樂型態與層次。同時,《蓬萊》的史詩風格,也展現在李易修所模擬出的「神族語言/上古語音」──混合粵語、客語、蘇州話、北方官話等地方方言,以其想像並憑藉中古語音去找尋更古老的語言體系,轉譯出這些神話人物的話語。其有本的選擇卻以非規則的方式拼貼,製造出與當代語音間的區隔,以及人與神間的絕對距離,幻化似懂非懂的語境。此外,其舞台設計(包含投影)也是此劇最有巧思之處。首部曲《大神魃》像是部會移動的繪本,而《蓬萊》在整體畫面的處理更為立體且豐富。不僅延續了《大神魃》在投影動畫上的細膩,如其中一幕漫飛的紅燈籠,產生某種忽遠忽近的感官美學;更以寫實的道具、布景打造出非寫實的神話場域,並藉由高低層次、前後距離調配出整體環境的蒼茫與悠遠。

《蓬萊》在形式方面的混合與開發,成就於編導李易修與作曲家許淑慧的創造,那麼必須承擔這種創造後的成形與再創造,則是演員的壓力與工夫。刻板印象上,會認為《蓬萊》「類戲曲」的表演形式,較有利於戲曲演員出身的朱安麗;但我倒認為,《蓬萊》所創造出的混合性語言與曲文,反造成戲曲演員在原有表演體系間的拉扯,如何跳脫或化用,是多一層的功課。因此,朱安麗在刁鑽的形式裡,表現地超乎預期精彩,不僅維持住個人於戲曲詮釋的韻味與開發,更在其底蘊裡結合了近年不斷跨界表演的經驗,切換角色間,也潛進其他戲曲演員所無法碰觸的境界。另外四位演員王靖惇、崔台鎬、劉廷芳,亦十足展現了優秀演員所擁有的強大學習力,去碰觸一種全新的表演,並揣摩出如此「源於傳統卻異於傳統戲曲」的形式,除身段動作精準且俐落,聲音更是表現地豐滿且圓潤。特別是劉廷芳,在其甜美卻厚實的聲線裡,清楚感受到人物的變換與情感的濃度。《蓬萊》於演員詮釋的難度,不只有源自南、北管所混用的形式,更有藉面具(代面)還原類似「儀式劇」的表現,以及戲偶的使用,進行複雜的角色切換(四個演員詮釋十多個角色),並創造出能與偶配合的肢體風格,這些都極度仰賴演員本身的功底與創造力。

倘若其形式是「混合」而成的美學體系,那麼其敘事手法就是種「混亂」。《蓬萊》可大致理解為女媧、伏羲兩位上古聖皇的計畫,並以旱魃、刑天、泥鬼、雲鬼等神怪為執行者,進而形成整體的敘事線與故事脈絡。但,此劇的每一章都是片段且碎裂的,組織起來的前因後果並不明確,加上舞台布景是固定的,必須依靠演員的出場、部分投影的變化去調換場景(因此,也得倚仗觀眾的理解能力),於是,未有清晰的故事軸心且無條理的敘事手法,促使故事並無力說好,只剩凌亂的符碼四散。當然,這可能是編導延續《大神魃》以來的敘事意圖:中國上古神話的斷簡殘編。可是,當這些神話敘事有意鋪陳其背後的隱喻思維──與當代社會呼應,包含台灣與中國的兩岸關係、及其牽涉的政治與歷史語境等,真能使用這樣「說不清的故事」嗎?若其說故事的方式無法有效傳達,既難以獲取背後的指涉,其欲加的符碼也只造成混亂敘事更為混亂罷了。或許,可用「後設」的解讀認為:其所暗示的當代環境不也是「晦暗不明」,且難以理解;又或,生存處境本就很難清楚描述與說明,不分古今。但,若有此企圖,是否能有更適切的敘事手法呢?

另外,《蓬萊》的書寫若是以《山海經》的神話符碼為出發點,形成我們對其詞語、人物的基本認知與觀感直覺。其矛盾之處在於:《蓬萊》對於這些神話人物的處理,基本上是斷開了與《山海經》間的脈絡,自創出一套個人的史詩、神話語境,並新寫出情節、滋長出性格(當然,我明白《山海經》對這些神話人物的描述很簡短,那是否還有其他文本可比對參照呢?)。像是劇中重要人物刑天,大致只挪用了祂在神話裡的樣貌(無頭,以身為臉),其對事件的認知與行動都無關於《山海經》或其他神話故事。那麼,我們是否該依據《山海經》來認識這些人物呢?又,何必使用這些角色,不如直接創造出新的神話人物呢?

整體來看,《蓬萊》雖在「形式的混合」找到極好的「傳統與當代的對話空間」,但其語言體系所刻意製造的強大「疏離感」,加上形式與敘事的「以繁馭繁」,實則又拉遠了距離,要不昏昏欲睡,要不難以進入。最後,散落在殘篇裡的是誰的名字,又正說著誰的故事,都將只是上古神話,而與當代無關。

《蓬萊》

演出|拾念劇集
時間|2016/11/19 19:30
地點|新北市藝文中心演藝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鑲嵌於《蓬萊》裡的時間觀辯證,其折衝與殘局反映出創作者對於人本主義的重視,亦透過眾神側面思辨當下的意義。創作者透過複雜多音的敘事,複雜化於世界安身立命的價值取捨之艱難。(王威智)
3月
13
2018
雖說是要頓悟陰陽消長之道,求生命安頓之理,尾聲綿綿無絕期的恨卻籠罩著整個舞台,陰魂不散,無以善終。對於軒轅的狡詐與背叛產生的恨,從頭至尾像是從地域噴發出來的烈火,驅使著舞台上的人物起伏跌宕,至死不休。(許仁豪)
3月
12
2018
就「平易近人」這點來看,《蓬萊》的文本的確離當代的觀眾是有一段距離的。如「八卦曲」中的曲文,唱的是「乾為天」、「離為火」、「艮為山」、「坎為水」,但如今又多少人能解其三昧?(林立雄)
11月
22
2016
坂本龍一為《TIME》寫作的主旋律(絃樂),其和聲結構呈現一種無前無後的靜態,亦呼應了「夢幻能」的時間結構:鬼魂的時間只有當下,沒有過去與未來。或許,這亦是坂本龍一在面臨人生將盡之際,領略到的在生與死之間的時間的樣貌。而物件聲響、環境噪音與電子聲響的疊加亦給予音樂含納宇宙無數異質聲響的時間感。
3月
28
2024
《TIME》中所有劇場元素,無論是整合的或破碎的影像、行走的或倒下的肉身、休止或連續的樂聲、平靜或波動的水液、漂浮與蒼勁的文字話語、觀眾的屏息或落淚等,每一個元素就如同互相層疊滲透的音符與音質,讓劇場觀眾對於時間的感知,在時而緊縮時而張弛的元素堆疊中, 在每一段的行走中延長或是縮短時間感知。
3月
28
2024
《TIME》作為坂本龍一晚期的劇場音樂作品,一方面運用笙獨特的音調塑造出空靈的意境,並結合高古史郎在視覺上的設計,使此地滯留於生死之間,笙音帶來生息,沉默隱含衰敗,田中泯的身姿恍如幽魂,步行於水鏡,攝影機記錄下老者的滄桑。觀眾凝視他,猶如凝視消亡。另一方面,當來自各地的照片遍布投影幕,又似乎能隱約窺知坂本龍一晚年對自然環境的思考,其故鄉所曾遭遇的天災人禍,或許都在這位一代大師生命中留下痕跡。
3月
28
2024
全劇接近尾聲時,被重重包圍的警調逼到牆角的角色們,突然打破第四面牆,邀請觀眾幫忙藏匿「贓物」,成為抗爭行動的共謀,台上(角色/演員)台下(觀眾/群眾)開始玩起「你丟我接」的同樂遊戲,氣氛熱烈。編導可能認為這樣的場景,可以代表藉劇場反諷現實、紓解焦慮、為民喉舌的功能,得到觀眾的認同,期待在博君一笑之後,能讓君深自反省。對我而言,仍不免有些疑慮:歡樂激情過後,終要回歸現實,劇場裡異想天開的瘋狂行動,是否真能轉變成面對現實的批判思考與理性抉擇,仍待驗證。
3月
28
2024
換言之,歷史難以被真正地再現,而報告劇的中性狀態(in-between)迫使群讀演員拉開與過往他者記憶的客觀距離,有自覺地以自身生活經驗棱鏡識別、折射劇中人物的生命狀態和理想主義實踐,從回溯當中逼視眼下社會所面臨的危機時刻,在啟示的瞬間將現實中一再丟失的希望重新贖回。
3月
25
2024
知識也是一種權力。對某些政權而言,知識可以是危險的,需要被管制;對某些人民而言,知識會讓自己身陷險境。人們可以藉由獲得知識來改變人生、改變社會;也可以藉由知識展現優越。不過對於看完《白兔紅兔》卻被迫閉嘴的觀眾而言,知識變得無用,在感受到「知情」所帶來的權力的同時,卻也無法藉由說出「我知道你不知道的事」來彰顯特權。
3月
2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