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大雨浸濕的台北市路上,我鑽進疾駛而來的計程車,將一個我也陌生的街名扔給司機。司機趁著紅燈空檔鑽進小小的地圖集,幾個紅燈後,抬頭笑嘻嘻地說,一定要用這種有門牌號碼的街道圖,像展示武功祕笈,一派得意。我順勢搭腔,在台北市開車不容易喔(經驗顯示順口稱讚司機大哥幾句準沒錯),果然他隨即與我分享多年的開車經。「很多女生都是安全駕駛,像妳應該也是,」他說,「男生就不一樣了,是防禦性駕駛。你不只要把自己顧好,還要隨時注意別人怎麼開。」我沒被冒犯,反正我自從拿到駕照,就停留在把車上的貼紙與旗桿對齊的程度,早就打算一輩子不開車。只是覺得防禦性駕駛這詞新奇得很。
沒想到,這點小插曲卻和當晚坐在牯嶺街小劇場目睹的《蘿莉控公路》不謀而合。在看戲之前,我早已被劇名「How I Learn to Drive」深深吸引,特別因為自己的女性身分,也因為我學開車時的青澀年紀。荳蔻少女和初老男人,該找什麼地方獨處?除了一個溫暖的夏日夜晚,窗外緩緩掠過的微暗的田野,在一部車內,再加上練車這個正當理由,還有哪裡更合適?
面對這齣戲,我感覺到的是真實。雖然這個包含著「演」與「說」的故事被以各樣稱之為「疏離」的手法玩耍,但疏離並不能阻絕我們去相信它的真實性。以歌隊扮演角色的分身,或者用類似電影蒙太奇式的方式,將雙人面對面的互動切割成為兩人正面的構圖(例如小不點和姨丈在車內愛撫一景),種種的疏離,並非拉出一種距離供觀眾理性批判,而是在心理寫實之外,提供另一種解讀的方式,並且引領觀眾從全然旁觀到多角度的介入。透過女主角小不點(洪珮菁飾)的敘述,那些關於她家庭、童年、青少女時期以及姨丈(邱安忱飾)的印象躍然而出,時而倒敘時而跳脫的時間順序,猛然看來也許雜亂,但是仔細一想,這正是我們平時交談時的語言邏輯——它零散、它隨心所欲,卻不難理解。是這樣的敘事方式,與故事本身的真實性說服了我——社會上一定有更多小不點與姨丈,有更多阿姨媽媽大老爹外婆與捏捏表弟,只是我們不知道,或拒絕知道。
我想這齣戲的出發點或多或少都有社會關懷的成分在,而可貴的是在戲中並非義正詞嚴、並未喋喋不休。看戲過程中,我險些被媽媽那一套「女生就算全身濕淋淋的,也比喝醉好」給哄得發楞,或甚至差點就上了姨丈「我們這樣沒有錯……只有妳想我才會做」的勾。這些「騙小孩」的手段被赤裸裸地展現出來,說服力驚人,連觀眾都瞬間難分是非。但是,這齣戲並沒有評價。小不點只淡淡地告訴我們,姨丈花了七年把自己喝死,僅此而已;而我想那是因為小不點自己也沒辦法評價姨丈——他是加害人,同時也是戀慕對象、人生導師,更沒辦法評價其他家人,因為他們是「家人」。而正是因為無法評價,這齣戲才不致成為健康教育宣導短片。藉著拼湊小不點成長過程中的情景,姨丈的面目逐漸清晰,從一個猥瑣、無聊的變態中年男子,到一個背負著詛咒、在滿足慾望與等待少女成年當中拉扯,如薛西弗斯一般重複徒勞的可悲男人。在戀童癖這個嚇人的「犯罪事實」其後,它讓我們有機會去思考雙方的羈絆與苦悶。
車子是一個私密的空間,它能滿足控制的慾望、隱私的安全性、速度的快感。而劇場亦同。我雖然不愛開車,卻能了解那種「掌握方向」的確實感,那種被包裹住的安全感,以及毫不猶豫踩下油門的決心。我想這是本劇最核心的渴望:擁有方向,看清楚,向前走。
綜觀本劇的各項設計,它們都不「美」,不寫實,但是真誠、簡樸、貼近觀眾而有趣味。我特別喜歡幾個促狹頑皮的小地方,例如侍者(竺定誼飾)原地轉身,只消收銀機音效叮地一聲,就能為小姐上一杯新的酒,簡潔而有趣。或者像竺定誼扮演矮小的高中男生時,那雙穿在膝蓋上的矮子鞋,非常可愛,卻有點悲傷。而劇中伴隨著姨丈出現的滄桑電吉他旋律,似乎帶著八、九零年代香港黑道電影中那種獨行殺手的味道,除此之外,全劇也不免沾染一種公路電影的氛圍——是公路行駛,也是成長旅途。
還有劇終處,當小不點坐進車內,歌隊們(此時還是媽媽、外婆與祖父)唱出那首伴隨小不點成長的旋律,而她立刻轉了頻道,代表著童稚回憶的家人們只好禁聲,在短暫的不知所措之後,隨即化身還原歌隊,聞樂起舞。或許是因為本劇的文本實在太強烈而完整,技術上不需畫龍雕鳳;輕描淡寫,一定的飽滿度就於焉而成。本劇作為演摩莎劇團的第一號作品,以文本為奠基處,以演員為出發點,並不譁眾取寵,但可說是一路逆風——所以飛得高,看得遠。整齣戲並非視覺饗宴,然而真摯質樸;對於主題舉重若輕,在清新簡潔的敘事之後,留給觀眾的是禁得住再三咀嚼的餘韻。
《蘿莉控公路》
演出|演摩莎劇團
時間|2012/04/20 19:30
地點|台北市牯嶺街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