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小孩:駕駛座上的健康教育《蘿莉控公路》
4月
23
2012
蘿莉控公路(演摩莎劇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64次瀏覽
黃心怡

被大雨浸濕的台北市路上,我鑽進疾駛而來的計程車,將一個我也陌生的街名扔給司機。司機趁著紅燈空檔鑽進小小的地圖集,幾個紅燈後,抬頭笑嘻嘻地說,一定要用這種有門牌號碼的街道圖,像展示武功祕笈,一派得意。我順勢搭腔,在台北市開車不容易喔(經驗顯示順口稱讚司機大哥幾句準沒錯),果然他隨即與我分享多年的開車經。「很多女生都是安全駕駛,像妳應該也是,」他說,「男生就不一樣了,是防禦性駕駛。你不只要把自己顧好,還要隨時注意別人怎麼開。」我沒被冒犯,反正我自從拿到駕照,就停留在把車上的貼紙與旗桿對齊的程度,早就打算一輩子不開車。只是覺得防禦性駕駛這詞新奇得很。

沒想到,這點小插曲卻和當晚坐在牯嶺街小劇場目睹的《蘿莉控公路》不謀而合。在看戲之前,我早已被劇名「How I Learn to Drive」深深吸引,特別因為自己的女性身分,也因為我學開車時的青澀年紀。荳蔻少女和初老男人,該找什麼地方獨處?除了一個溫暖的夏日夜晚,窗外緩緩掠過的微暗的田野,在一部車內,再加上練車這個正當理由,還有哪裡更合適?

面對這齣戲,我感覺到的是真實。雖然這個包含著「演」與「說」的故事被以各樣稱之為「疏離」的手法玩耍,但疏離並不能阻絕我們去相信它的真實性。以歌隊扮演角色的分身,或者用類似電影蒙太奇式的方式,將雙人面對面的互動切割成為兩人正面的構圖(例如小不點和姨丈在車內愛撫一景),種種的疏離,並非拉出一種距離供觀眾理性批判,而是在心理寫實之外,提供另一種解讀的方式,並且引領觀眾從全然旁觀到多角度的介入。透過女主角小不點(洪珮菁飾)的敘述,那些關於她家庭、童年、青少女時期以及姨丈(邱安忱飾)的印象躍然而出,時而倒敘時而跳脫的時間順序,猛然看來也許雜亂,但是仔細一想,這正是我們平時交談時的語言邏輯——它零散、它隨心所欲,卻不難理解。是這樣的敘事方式,與故事本身的真實性說服了我——社會上一定有更多小不點與姨丈,有更多阿姨媽媽大老爹外婆與捏捏表弟,只是我們不知道,或拒絕知道。

我想這齣戲的出發點或多或少都有社會關懷的成分在,而可貴的是在戲中並非義正詞嚴、並未喋喋不休。看戲過程中,我險些被媽媽那一套「女生就算全身濕淋淋的,也比喝醉好」給哄得發楞,或甚至差點就上了姨丈「我們這樣沒有錯……只有妳想我才會做」的勾。這些「騙小孩」的手段被赤裸裸地展現出來,說服力驚人,連觀眾都瞬間難分是非。但是,這齣戲並沒有評價。小不點只淡淡地告訴我們,姨丈花了七年把自己喝死,僅此而已;而我想那是因為小不點自己也沒辦法評價姨丈——他是加害人,同時也是戀慕對象、人生導師,更沒辦法評價其他家人,因為他們是「家人」。而正是因為無法評價,這齣戲才不致成為健康教育宣導短片。藉著拼湊小不點成長過程中的情景,姨丈的面目逐漸清晰,從一個猥瑣、無聊的變態中年男子,到一個背負著詛咒、在滿足慾望與等待少女成年當中拉扯,如薛西弗斯一般重複徒勞的可悲男人。在戀童癖這個嚇人的「犯罪事實」其後,它讓我們有機會去思考雙方的羈絆與苦悶。

車子是一個私密的空間,它能滿足控制的慾望、隱私的安全性、速度的快感。而劇場亦同。我雖然不愛開車,卻能了解那種「掌握方向」的確實感,那種被包裹住的安全感,以及毫不猶豫踩下油門的決心。我想這是本劇最核心的渴望:擁有方向,看清楚,向前走。

綜觀本劇的各項設計,它們都不「美」,不寫實,但是真誠、簡樸、貼近觀眾而有趣味。我特別喜歡幾個促狹頑皮的小地方,例如侍者(竺定誼飾)原地轉身,只消收銀機音效叮地一聲,就能為小姐上一杯新的酒,簡潔而有趣。或者像竺定誼扮演矮小的高中男生時,那雙穿在膝蓋上的矮子鞋,非常可愛,卻有點悲傷。而劇中伴隨著姨丈出現的滄桑電吉他旋律,似乎帶著八、九零年代香港黑道電影中那種獨行殺手的味道,除此之外,全劇也不免沾染一種公路電影的氛圍——是公路行駛,也是成長旅途。

還有劇終處,當小不點坐進車內,歌隊們(此時還是媽媽、外婆與祖父)唱出那首伴隨小不點成長的旋律,而她立刻轉了頻道,代表著童稚回憶的家人們只好禁聲,在短暫的不知所措之後,隨即化身還原歌隊,聞樂起舞。或許是因為本劇的文本實在太強烈而完整,技術上不需畫龍雕鳳;輕描淡寫,一定的飽滿度就於焉而成。本劇作為演摩莎劇團的第一號作品,以文本為奠基處,以演員為出發點,並不譁眾取寵,但可說是一路逆風——所以飛得高,看得遠。整齣戲並非視覺饗宴,然而真摯質樸;對於主題舉重若輕,在清新簡潔的敘事之後,留給觀眾的是禁得住再三咀嚼的餘韻。

《蘿莉控公路》

演出|演摩莎劇團
時間|2012/04/20 19:30
地點|台北市牯嶺街小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本劇最精彩的還是演員的表演,除了前述兩位主要角色,必須寫實地抓住全劇的中心主幹,也就是這段戀情的進展,女主角更肩負著說明當時家庭社會環境的保守氣氛,與在壓力之下的內心衝突,非常不容易。而三位必須串演多種角色的歌隊角色,節制但也恰如其份地活潑了整個故事,選角相當成功。(謝東寧)
4月
30
2012
如果逝去的祖先如劇中的「猴子」般忘了自己的名字,我們如何重塑我們的身分?誰會像「小鳥兒」般唱起深沉又響亮的歌聲,把我們的靈魂重新喚醒,擺脫周而復始的詛咒?
7月
25
2024
表演所留有的諸多空隙,讓「遊戲」中大量的關係實踐尚保有一些與「戲劇」的展演論述相抗衡的能量。甚至於當「戲劇」的意義能夠透過身體擴展為對於現實的注視──如雖然身處奇幻的想像,但死亡的現實注定了主角與祖父的失之交臂──時,過去與現在的交替也可以成為解構歷史記憶中認同本質的批判性立場。
7月
19
2024
《清潔日誌 No._____》無疑是一齣具有積極正面的社會戲劇,導演以「類紀實」的手法來呈現這些真實存在於社會的故事,並期許觀眾在觀看時都能夠「感同身受」所有角色的情感與生活。但也正因為這樣的演出方式,使觀者在觀看時不免會產生一種蒼白的無力感,究竟經歷過後所喚起的情感能夠改變何種現況?
7月
18
2024
烏犬劇場標榜以劇場創作作為「行動研究」,因此這個演出某種意義,是反映劇團對戰爭的研究思考,一年前即開始著手田調,半年前產出劇本,不斷進行修改;因此文本背後的史實資料相當豐富,即使取其一二稍加揭露改寫都已是現成題材,但烏犬劇場不願直書事件,堅持「戲劇轉化」,以意念、情感去「附身」穿越劇場敘事,刻意淡化事件的因果邏輯。
7月
16
2024
但是,看似符合結構驅動的同時,每個角色的對話動機和內在設定是否足夠自我成立,譬如姐夫的隨和包容度、少女的出櫃意圖,仍有「工具人」的疑慮,可能也使得角色表演不易立體。另外,關於家庭的課題,本屬難解,在此劇本中,現階段除了先揭露,是否還能有所向前邁進之地呢?
7月
11
2024
從《神去不了的世界》來看,作品並非通過再現或讓歷史主體經驗直接訴說戰爭的殘酷,而是試圖讓三位演員在敘事者與親歷者之間來回切換,透過第三人稱在現實時空中描繪故事。另一方面,他們又能隨時成為劇情裡的角色,尋找通往歷史陰影或傷口深淵的幽徑。當敘事者的情緒不斷地游移在「難以言喻、苦不堪言」到「必須述說下去」的糾結當中,從而連結那些幽暗的憂鬱過往。
7月
11
2024
此作品旨在傳達「反常即是日常,失序即是秩序」的理念,試圖證明瘋狂與理性並存。一群自認為正常的精神病患,如警察伸張正義、歌劇院天后般高歌等方式,活在自己的想像泡泡中。這些看似荒誕的行為,實則折射出角色內心的滿足與愉悅,並引發對每個人是否也生活在自己「泡泡」中的深思。
7月
03
2024
只是這也形成《內海城電波》某種詮釋上的矛盾,源於混搭拼貼下的虛構,讓內海城看似台南、卻也不完全是台南——也就是,我們會在內海城看到「所有的」台南,卻不一定是有脈絡的「全面的」台南,甚至有因果倒置的可能。杞人憂天的擔憂是:這會否造成對台南、乃至於「台南400」的認知落差?
6月
2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