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采騰(專案評論人 )
不知不覺間,「炫技」/「炫技家」(virtuoso)已經不再是盛讚之詞,而默默成了帶點反諷意味的用語。我們稱一首曲子是「炫技曲」,大概就是在說這首曲子空有艱澀的演奏技術門檻,卻沒什麼內容可言;而稱一位演奏家是「炫技家」,不外是在暗指他徒具高超技巧,詮釋驚人卻不感人。所謂「演奏技巧」一事,在今日地位甚是模糊。
但,在今天這場小提琴獨奏會裡,聽著下半場的第一首曲目——易沙意D小調第三號無伴奏小提琴奏鳴曲《敘事曲》(Ysaÿe: Solo Violin Sonata No. 3 in D minor, “Ballade”),小提琴家黃俊文獨身站在國家音樂廳的偌大舞台,謙遜、專注、絲毫沒有獨奏家的高傲氣勢,但音準、音群平均度、雙音等等卻皆盡完美,音樂的感染力竟直接從那驚人的技巧中散發。這時,我們明白,黃俊文的琴音不僅重寫了「技巧」的內涵,也喚回了「炫技家」一詞最原初的涵義。
一切皆技術
這場《璀璨系列—黃俊文小提琴獨奏會》由黃俊文與鋼琴家廖皎含攜手,演出共四首奏鳴曲,包含孟德爾頌(Felix Mendelssohn-Bartholdy)1838年譜寫,小提琴家曼紐因(Yehudi Menuhin)補編而成的《F大調奏鳴曲》、美國當代作曲家柯瑞良諾(John Corigliano)的《小提琴奏鳴曲》、易沙意《敘事曲》、以及膾炙人口的法朗克《A大調小提琴奏鳴曲》(César Franck: Violin Sonata in A Major),縱貫浪漫早期直至現代,技巧艱澀與歌唱抒情兼容,曲目廣度極大。黃俊文卻用他的高超琴藝說明一件事:上述的一切,都可以為「技巧」所收懾。沒錯,一切皆技巧。不論先前欣賞過多少位國際大師的演奏,黃俊文的琴音都能讓聽眾驚嘆:原來演奏技巧是沒有上限的。從最基礎的琴音開始,孟德爾頌的第二樂章緩板展現了他對於全音域、全音量的皆盡打磨,即使最輕薄的弱奏都能保持醇美的音色,穿透力直達四樓。第三樂章的無窮動樂段,對於音準、音與音之間細小起伏的控制細膩至微;柯瑞良諾奏鳴曲的終樂章則能「見識」到他對於琴弓的完整掌控(沒錯,真的是用看的),每個弓段、每種弓法都奏得極好,連演奏家的整個身段都漂亮。那演奏的完整性,絕非來自對演奏曲的正面硬練,而是紮基於他深厚的基礎功夫。
在技巧之外,黃俊文其實幾無在樂曲詮釋上放入巧思與個人意見,但光僅是全方位的技巧打磨,全部匯總起來,就成了燦爛的音樂表現力。當凡格羅夫(Maxim Vengerov)絞盡想像力巧思才鋪排出易沙意《敘事曲》的強大戲劇性,黃俊文只將每個音都拉到「好」,不卑不亢,藝術層次難分軒輊的詮釋便水到渠成。即使眼光放眼國際,黃俊文的技巧造詣仍屬頂尖,幾乎和年輕時的卡瓦科斯(Leonidas Kavakos)如出一轍。
雖言黃俊文的音樂「一切皆技巧」,我絕非意指他的演奏毫無情感表達;相反地,在前面提過的孟德爾頌緩板、以及法朗克第三樂章不斷重複交疊的抒情中後樂段,他用心、卻不刻意地拉出極長樂句,情緒張力毫無中斷,是能深深撼動人心的演奏。聽過他拉奏的法朗克奏鳴曲以及前幾年獨奏會演出的普羅科菲夫《D大調第二號小提琴奏鳴曲》(Op. 94),我是真的相信,只要將所有的技巧細節照料好,不必煞費心思或劍走偏鋒,音樂的動人之處會自己生長出來。
在曲終後,黃俊文仍保謙遜之姿,不以言辭感謝聽眾,只偕廖皎含不斷向全場觀眾敬禮致意,並接連獻上三首安可曲,仍是謙遜而完好的演奏。自始至終,黃俊文表裡如一,毫無一絲炫耀或虛飾,一切都服務著音樂。
追溯「技藝」(techne)
在近幾年同樣頻繁回台演出的青年小提琴家們——舉凡陳銳、林品任、魏靖儀、曾宇謙等人——當中,黃俊文大概是討論熱度相對低的一位。除了公關機器的加持與否,或許也和他的音樂觀、演奏態度,甚至他和時代潮流的斷裂有關。
獨奏家裡的「獨」字,象徵的是個體特色、主體意志之彰顯,音樂家必須有意打造屬於他自己的「獨」特性,讓自己和他人做出區別,方能從樂團/樂壇中躋身而出。在此般潮流下,技巧和音樂性這兩個元素是相互斷裂的:一個屬身體鍛煉之事,另個屬心靈涵養層次;甚至,心靈才是音樂藝術的主導者,技巧僅不過是基礎而已。如此的二元對立,在思想史上大概可以追溯至黑格爾觀念論式的藝術哲學體系。他屏棄身體的地位,主張音樂的變動本質與人類心智精神相同,因此能「反映出最內在的自我」,是「一種最符合內心的表現方式」【1】,為音樂現代性開闢一條意識美學的大路。至今仍深深影響著當前的音樂實踐。
舉近年鋼琴演奏的例子來說,我們可以想像鋼琴家白建宇(Kun-Woo Paik)彈錯不少音、節拍零落,但其音樂仍感人不已;或是周善祥(Kit Armstrong)在彈奏上偶而漫不經心,但仍無損他對樂曲的創新思考。這兩位的「風格」來自深邃的心靈涵養以及豐富的理智創意,都是屬於精神性的。然而,我們卻難以假想狀況不佳的黃俊文,奏出的音樂能企及平時的藝術高度,這就是因為黃俊文的音樂並不以精神為主宰,而是以技巧成就音樂。樂評人武文堯曾評論黃俊文「不走譁眾取寵的路線,他有驚人的技巧,卻不在演出中做過分的炫耀,而是突顯技巧背後的音樂性」,【2】描述地極為貼切,但這是相對於那些「譁眾取寵」的明星型獨奏家而言。更精確的說法是:黃俊文的音樂性就是他的技巧。
聽/看著黃俊文拉奏柯瑞良諾的作品,從全身的漂亮姿態、運弓的完美控制,到完美的音樂表現,從裡到外展現的都是器樂演奏的高度專業,散發著工匠式的美感;《敘事曲》全然的技巧之美亦是如此。他所提供的,無疑是早於黑格爾的,相當古老的藝術樣貌。追溯回古希臘,藝術本就和「技藝」(Techne / τέχνη)畫上等號;而「藝術」一詞的拉丁文「Ars」,最原始的意義也不過就是「技巧」而已,只是這個定義在現代啟蒙、中產階級壯大的過程中逐漸被遺忘了而已。和現今主流觀點中被相對邊緣化的「技巧」,黃俊文將技巧與音樂藝術重新合一,雖讓他難以在現今的潮流中成為最核心的目光焦點,卻澈澈底底洗滌了「演奏」一事的內涵,也重新昇華了演奏技巧在音樂演奏中的層次。
當然,這場音樂會的表現並非100%的極致完美,這場獨奏會的鋼琴合作並非和他默契較高的吳菡或黃海倫,在合奏上有較多閃失,鋼琴演奏者本身失誤也稍嫌多,但這仍不損小提琴家技藝的極高造詣。黃俊文仍是近年曝光度極高的幾位青年小提琴家之中,最曖曖內含光,琴藝也最頂尖的一位。無庸置疑,黃俊文從不「炫技」,卻是真正的炫技家。
註釋
1、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朱光潛譯:《美學 第三卷(上冊)》(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頁332。
2、武文堯:〈承先啟後,奧匈的璀璨世紀末《璀璨雙城2—奧匈霞輝〉,表演藝術評論台。
《璀璨系列—黃俊文小提琴獨奏會》
演出|黃俊文、廖皎含
時間|2021/09/05 14:30
地點|國家音樂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