踰越,揉合顫慄的愉悅《如饑似渴》
7月
01
2016
如饑似渴(國家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889次瀏覽
樊香君(專案評論人)

把《孤單在一起》與《如饑似渴》放在同一檔展演中,真是有意思的選擇。若是將「為什麼要裸體」的問題,同樣問上《如饑似渴》,答案應該再明顯不過了。

關於挑戰劇場中不曾直視的,這樣的梗不稀奇。早些年,傑宏.貝爾來台的同名舞作,整晚不跳舞,只是走來走去,便溺、摳弄、拉扯身上皮膚,透過文字在身體上塗抹,象徵性地去標籤化,提醒觀眾將身體扁平的危機,更挑戰我們未意識到的框架。反觀《如饑似渴》,其迫人在於,大衛.溫帕許的確如節目單所言不做觀念藝術,不說教,不透過文字本身進行身體的標籤與去標籤。他直接脫離以語言為基底所構築的認識系統,直接在身體上硬來。

當然不只在身體上,更精確地說,也許是在於感知上。

從一進劇場那堵奪目的反光牆,反射著觀眾席變得有點亮,但又不是一般熟悉的劇場燈或白光的亮,而是有些令人目眩的亮。黃光透過凹凸不平的反光牆,折射出火光般熠熠閃動,更似乎強迫著我們進入某種奇異經驗,你必須直視,卻又難以直視。

目眩一陣,舞台燈光逐漸打白,反光牆頓時折射出令人神經緊繃的氛圍。一位身著黑色塑料衣的男子,自牆後猥瑣走出。眼神東張西望、嘴裡不斷吸啜、或咀嚼、或乾嘔,口中玩弄許久的唾液就這麼吐了出來。接著,同伴們自牆後紛紛走出,嘴部操演著類似的動作,唾沫也一樣向外噴發,像遊戲一般。很難說這些身著黑色塑料裝的人們有什麼樣的「身體」,只能說他們的身體呈現猥瑣、憋腳,卻又為即將噴發慾望而興奮不已的「存在」。

起初,你會感到這些黑色塑料人新奇、滑稽、甚至有點噁心。但逐漸,從嘴巴開始進行的奇異吸啜成為他們的溝通、親吻與咒罵,參雜著猥瑣、滑稽、甚至有些危險,彷彿病毒般擴散。就在他們一一裸露乳房、雙臀、甚至陰囊,加以拍打、捏擠、吸吮後,這些身體部位怎麼開始變形了。尤其,當年輕的女舞者不斷拍打自己的乳房,好似著火般焦急。拍著拍著,有一瞬間我以為這對乳房是假的,臀部是假的、男人的陰囊也是假的,就像表演者身上的塑料衣一般,也變為一層衣服。但別以為這是出生醫科的創作者,以科學觀點對身體刻意的客體化、無差別化。對我來說,大衛將身體裸露、戲謔與玩弄,是為了將身體的刻板印象與界線暫時模糊,大衛要將它們抹去,以重新拓展關於身體與慾望的歡慶和爆發。

於是,較年長的女人被另一位年輕女子以均速踩踏著陰部,並發出有些淒厲的叫聲,乍聽好像有點慘,但又有些曖昧。這樣叫著、踩著,我突然以為眼前看到的是一架樂器,原來後方的兩位男性加入了和聲陣容,四人就唱起來,還不錯協調。和聲有點美妙,四人也呼吸一致。關於情慾,他們不只遊戲得開心。到後來燈光轉紅,身體透過前面一陣誇張戲謔、玩弄等搖晃,各種情緒與慾望相互拉扯衝撞,就在年輕男人的陰囊被年長女人擠捏所產生的張力與叫囂下,高潮推至極致。爆點過後,男人眼神空洞了,紅色燈光下,無神地盯著觀眾席。

從頭到尾,「眼睛」與「觀看」是被刻意放大的。除了舞作開始前,反光牆在視覺上製造的暈眩與緊繃,第一段從頭到尾,一男一女矗立反光牆兩側高處,像監督者般看著這群人,卻不作聲。如此的視覺強勢,竟在接下來的一段,換成了兩顆大大的屁股。時不時,又將男性表演者的眼睛直直對比著女性表演者的乳房。從眼睛而來的觀看,或因觀看而成為強勢感官的眼睛,到底與其他身體部位有何不同?更不用說,大衛在一開始便要觀眾把視覺的強勢摘除,所以女人將男人的眼睛象徵性的拔了出來。到最後,男人的眼「神」透過身體慾望的激烈震盪與暴力擠壓,失焦了,游移慌忽了。

大衛的「儀式」不想讓眾人心醉神怡,與眼前幻象合一。相反的,他給出一種距離,甚至因為一開始的噁心與防備而產生有點警醒的距離。好比我的身體對於唾沫噴向觀眾席產生一種抗拒、一種緊繃、然後時不時的發噱一笑,鬆了一下,又繼續緊繃。但這一鬆一緊間,其實就漸漸進入他的時空,那個相互挑逗、攻擊、慾望的世界將你吸入,那是一種混合著恐懼、震顫、快感與興奮的世界。有點像是巴代伊在《情色論》中不斷辯證禁忌與踰越的關係「踰越的基本前提是尊重禁忌存在的事實,超越禁忌卻不廢除禁忌」、「禁忌與踰越反應兩股相反的力量,禁忌令人退縮,但魅力卻令人踰越。」所以他們猥瑣、憋腳、滑稽,卻又不斷推擠、拉扯,將彼此丟向踰越/愉悅的邊界。也很像獻祭,那是將生命的不連貫拋向連貫的可能途徑,卻又混雜對死亡與未知的恐懼,正是那既愛又怕的狀態得以將顫慄推向高潮。

如果說《孤單在一起》裸體後是穿上了一件美麗的舞蹈,並且多數時候乘載著「意義」,關於一場關係的隱喻。那麼《如饑似渴》的裸露則讓我分不清那究竟是肉還是衣服,他逼迫你震盪想像力至邊界的過程,所有意義可能都不及現場的真實碰撞。直到最後電子舞曲一放,我才發現肩膀終於鬆了下來,更發現自己其實無力在過程中,或者過程後思考什麼,那種恐懼與挑釁已侵襲全身。甚至有那麼一刻,我幾乎以為台上眼神詭異的長髮男子會朝我撲過來。所幸他沒有,於是禁忌還是得以保全自身,愉悅也才有了可能。

《如饑似渴》

演出|大衛.溫帕許
時間|2016/06/09 19: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這樣的處理,不僅是單純接納身體的差異,更將其轉化為對身體能動領域的積極拓展,這種對身體內在疆域的拓展,在舞台上找到其結構性的對應——體現了個體在社會失衡機制中的實踐。
10月
15
2025
何曉玫的《林投姐》無疑是對該鬼故事的重寫與新探,透過米堆,引領我們來到她魅惑的肉身,其幽玄宛若林投與花的綻放,浩瀚猶如海景到混沌宇宙的顯像。
10月
09
2025
換言之,編舞者將文本中的權力結構精準地轉譯為舞台語彙,卻忽略了權力關係本身並非全然靜止不變。這樣的缺席,使作品錯失了叩問的契機,讓觀眾只能被迫面對「等待的僵局」——在已知的等待中,繼續等待已知。
10月
09
2025
然而,當她以語言交代創作脈絡時,這段說明卻宛如劇透——因為即便沒有這段前言,每個段落早已如其標題般清晰可辨,作品更像一齣舞劇,有著明確的文本依循。這種安排雖保證了可讀性,卻也相對削弱了舞蹈本身「身體說話」的空間。
10月
07
2025
作品最終將民主的疑問落在「能動性」之上,創作者疾速地追尋民主的核心議題時,或許更該將關照轉向:「什麼才是民主的速度?」反思如何將舞者的障礙性轉化為主體性的力量,而非只停留在被動的「被包容」位置。
9月
30
2025
《及烏樂園》並非將街舞改造成劇場,反倒透過劇場語境讓街舞回到其初衷:作為一種身體之間的協商與生成。
9月
30
2025
田孝慈的感受、思考、情緒、動作,連貫成一篇非常有邏輯的四十分鐘舞作。《好像不可以》或許正是他運用體感認知創作方法,證明感性就是理性的作品。
9月
23
2025
透過「旅人」這個共同標籤,黃承瑩與林氏好兩者或許可以類比。疫情世代固然舉步維艱,但相對當年暴風眼不斷轉移的戰火頻仍,其中歷史的重量差卻清晰可見,甚至顯得有些牽強。
9月
17
2025
四支舞碼循序呈現了一個探索軌跡:從〈撩痕〉的聲音沙洲、〈錯/弱〉的觀看裂縫、〈仍在〉的日常重量,到〈隨从變〉的共在身體,構築從個體經驗到集體生成、從時間感知到主體消解的探索。
9月
12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