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主要橫跨1950年代的桃園三洽水地下黨人事件和1980年代的遠東化纖罷工事件,再加上不同時間、觀點對這兩段歷史的回顧與切入,直面這些被遺忘的過去。具體角色安排上,通過一名採訪者作為與這些歷史事件無直接關聯外部角色,和八名與事件有關的內部角色對話、訪談,讓在這樣的資訊認知差異下,對話得以展開,故事的樣貌得以向觀眾揭露。另外,還有范天寒這麼一個名字貫穿全劇,戲中重複著:「你是客家人嗎?你會說客家話嗎?你認識范天寒嗎?」既是對劇中人的詢問,更是對觀眾的詢問。以范天寒作為象徵,此劇不斷尋找著能夠傳遞范天寒留下的家書與衛生衣的對象,或可說是亦在尋找能繼承身分認同與歷史記憶的載體。
而處理這樣的身分認同與歷史記憶所需的,是面對這段過去客家人反抗的歷史,此劇毫不避諱地直述國家暴力與人民受難的經驗。當時國家暴力把身體作為展示權力的場域,人民遭逢了刑罰的恐怖。另外,統治者的語境同化並進而制約行為的想像,在無形中支配了身體,如劇中對方便與效率的說法即是一例。在有形與無形的支配之下,國家統治得以鞏固,卻也因而留下了沉重的歷史傷痕。
在觀演關係的處理上,側台的狀況被公開展示,此劇把劇場空間拆解,然後攤開在觀眾眼前,使得劇團與觀眾之間的關係改變,觀眾不只是單方面訊息的接收者,觀眾與團隊對於演出擁有共同的視野。也就是說,劇團不再擁有視聽上的優勢並控制資訊的主導權,反而是與觀眾有所平行,同知同感,觀眾也能意識到後台的舉止。劇場的公共性提升之餘,表演者的定位也有所改變,他們不僅以角色被看見,更常作為演員說話,又時不時有人打斷演出的進行。換而言之,表演身體與日常身體的界線被模糊,甚至日常身體會侵犯表演身體存在的正當性。此劇作為鍾喬與差事劇團在民眾劇場上的實踐(導演為王瑋廉),無可避免的帶有類似於布萊希特史詩劇場與波瓦受壓迫者劇場的色彩,而前述手法正是與民眾劇場有關,日常對表演的侵犯使得觀眾無法順利製造戲劇的幻覺,並製造疏離,希冀使觀眾因而在客觀批判的態度下,對於戲劇產生主動的思考。更希望將觀眾在此過程中能成為行動者,進而主動去改變社會。就如劇中所說的,自由應該在行動裡。
關鍵在於,這樣的嘗試是成功的嗎?此劇嘗試喚起客家人的記憶,或者以節目單的說法,是「客家集體記憶的親臨」。然而,要面對的問題是,對於觀眾而言,這樣的歷史真是記憶的喚醒/親臨,抑或是記憶的新構?如果歷史已然不被人們記得,那歷史還是歷史嗎?
故事對於范天寒的詢問始終沒有得到回應,甚至這樣重複性的詢問存在本身也被質疑,被劇中人直截了當地問著:范天寒從2018年找到2020年還沒找到?換而言之,此劇重演的意義何在?而這樣持續執行著「找不到」一事又有怎樣的意義?據此次版本演員的自述,在2018年的版本,該演員充滿熱情地講述著他在社運被捕的經歷,現在卻感覺不在而意興闌珊。也許這正是對於歷史記憶的挑戰,即便這樣的記憶是真實的,身體的記憶與心理的記憶產生落差而無法順利運作,因此行動的進行終將缺乏動力而失敗。那麼是否意味著,這些歷史記憶在不被記得之後,也就在現實社會失去了能夠承載的載體?
在結局裡,徐慶蘭的墓被找到了,但發現者對於墓上的文字或不識得、或遺忘,而無法被解讀了。當一段歷史記憶不被記得,卻又重新需要被記得,其意義就不那麼單純了。僅管范天寒是鍾喬對於真實人物梁雲漢的化名,當梁雲漢被以范天寒這個名字稱呼,這個名字就從受難者家屬的身體脫離出來,而成為獨立的符碼。於是歷史記憶的意義不在歷史,而在當代。此劇向觀眾大聲疾呼歷史記憶的存在,意義就更在於表現對於現世存在某種憂慮,而需要以歷史化的方式去找到解決的方式,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因此出現。
《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
演出|差事劇團
時間|2020/09/25 19:00
地點|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