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承受之輕《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
10月
12
2020
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差事劇團提供/攝影林筱倩)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372次瀏覽
陳正熙(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2018年,因為某些原因(應該主要是個人的怠惰),我錯過在劇場界引發熱烈討論的第一版《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2020年隨著製作的「回流」,我有機會補上這一塊缺憾,可能少了比較和對照的牽掛,以全然天真的眼光來看,真有許多可觀之處。簡言之:舉重若輕的同時,也感受到「輕」之難以承受。

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差事劇團提供/攝影林育全)

雖然如編劇鍾喬所言,早在《人間》雜誌時代,客家族群在白色恐怖時期的歷史,就已經得到有心人士的關注,但在九○年代的本土化風潮之後,從外省族群掌握的黨國體制,到本土意識崛起的本土政權,不變的是客籍人士的生命歷史論述仍處邊緣,「轉型正義」的政府決策,或能大致涵蓋不同族群,但在主流歷史論述當中,如「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一般的生命經驗,是否得到應有的關注,我並不確定。其實,這無關族群彼此間的平等對待(這一點無需論證),而是如何在各種「不同」之間,拉出普遍共通的關懷與思考,以更寬廣的「人性」取代族裔身份或意識形態立場,追求與歷史更深入的和解溝通。

這是我觀看《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的角度:直視歷史的沈重,逐漸讓自己消融於輕盈的、無我的意識。

在劇場中,沈重的物質性:劇院建築與設備機具、演員和工作人員的日常身體和聲音、演出流程的規範等等,完全地被曝露在觀眾眼前,表演者(同時是歷史敘事者)短暫放下優勢位置,之後隨著戲劇動作的推展,敘述、論理、交鋒、演示,最終完成了一個完整的、從彼岸到此刻的記憶聯結,不只是差事劇團的創作製作團隊,不只是「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更是跨過舞台,與這個社會、這個當下的聯結。

因此,從走進劇場開始,我們就被期待能從參與者、見證者,而非旁觀者、消費者的角度,逐步走進創作團隊堆疊建構起來的觀看經驗,進入那原本於我們可能陌生的生命敘事當中,對發生在劇場空間的一切保持敏感知覺,注視、聆聽、感受,最終能夠聽到那曾被淹沒、掩蓋,如今透過戲劇呈現而被喚起,客籍地下革命黨人、工運份子、和周圍人們的記憶,亦是(部分)族群的【1】集體記憶。

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差事劇團提供/攝影林育全)

日前讀朱嘉漢書寫台共家族史事的《裡面的裡面》,書中被追捕的台共份子信仔,在藏匿中思索這一路以來的奮鬥,說出作為地下黨人的真實心聲:「一個人的犧牲,與另一個人的承繼,啊這宇宙裡無盡的沈默地被奴役的我們啊,這樣代代相傳。這族類,受思想毒害之人,妄想著走在人類命運的前端,以自身死換取,不,是下注,賭那他們無權享用的未來。這讓他們有安心感。因為踏上這條路,多半都不是他們自己選擇的。沒有人強迫,可總是太晚察覺自己已經在這條路上。」在《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裡的地下革命黨人、工運份子,是否也有著同樣的心情:「妄想著走在人類命運的前端」,「以自身死……賭那他們無權享用的未來」,因為「太晚察覺自己已經在這條路上」,而沈默、而憂傷、而心痛?

在劇作者的筆下,角色人物的形象、戲劇動作的各個環節、情緒氛圍,總是在不斷建立、拆解、消融、重塑的過程當中,於導演靈活的調度之下,身體和語言在開放的空間裡自在地流動著,時而感性陳述,時而理性辯證,時而戲仿自嘲,時而以沈默訴說著更深沈的憂傷、更堅定的想望,動人之處絕不濫情,發人省思,但不強加意識形態的偏執,關鍵或許就在新世代創作者(導演)的視角。

不可否認的,冷戰世代所面對的世局,左右分明,壓迫者與被壓迫者的不同立場,亦無妥協可能,二元對立的思考架構,決定了道德價值的評斷。但對於後冷戰世代而言,消費主義的自由觀,取代了在階級意識的脈絡中對自由的想像,民粹主義的政治語言更模糊了左右之分,沒有更靈活的身段、策略,似乎更難在當下的渾沌中立足,因此,熱情俗辣的歌舞段落、看似即興的陳述段落,就變得更為重要,也是「直視歷史的沈重,逐漸讓自己消融於輕盈的、無我的意識」的關鍵。

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差事劇團提供/攝影林筱倩)

演員的表演質地和彼此默契,都讓人印象深刻,舞台和燈光設計,將我們帶進一個充滿詩意的秘境,舞台深處傳來的幽微樂聲與歌聲,彷若來自遙遠(時空的)「他方」,來自曾經噤聲不語的「他者」,此時此刻的我,幾乎要潸然淚下。

既然要將劇場的物質性,完全暴露在觀眾眼前,或許可以考慮更為激進的做法,更進一步打破舞台與觀眾席之間的區隔,【2】讓觀眾更能沈浸在悠揚而憂傷的歌聲、明暗不定而恍恍惚的光影、和閃爍於山林之間的幢幢人影之間,進入更深一層的記憶,更聽清楚地下黨人、工運人士、基層民眾的熱切低語,反思自身此刻的處境,嘗試拒絕當代社會功績主義的制約,重新肯認理想主義(社會主義)對人性的價值,追求更高層次的自由意志。

導演王瑋廉說:「我們不能讓我們的生命向歷史靠近一點,唯一能做的,只是藉著歷史向我們自身靠近一點。」但依我個人之見,我們其實是可以往歷史靠近的—至少在劇場當中,同時也可以更貼近自身的生命底蘊,最終,更深刻地感知歷史在我們身體裡的開展與滲透。

《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2020年版,如此印證。

註釋:

1、客家族群(任何一個族群)與當政者的關係,當然並非黑白分明,順服、合作、逆反、對抗,個別的選擇,構成了內在矛盾的整體,因此,「部份」的區別是重要的。

2、開場時的後台景觀,建立起表演者與觀眾、過去與當下的聯結,但部分舞台執行人員的「輕鬆」稍嫌太過,反而顯得「刻意」:拿著飲料、滿身提袋、奔跑過場,如山歌對唱般隔著舞台的呼喊笑鬧,對於觀眾的在場頗為明顯的自覺(self-conscious),看似沒有設計的「序言」或「番外」,其實讓我明顯感受到其作為「本文」和「正文」的一部份,究竟有沒有達到創作者暴露劇場「人為性」的目的,或許還可再做斟酌。

《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

演出|差事劇團
時間|2020/09/25 19:00
地點|水源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主創團隊在闡述歷史的同時,好像又不斷地反問自己「為什麼由我們說出他們的故事?這又是憑什麼呢?」,在這不斷的辯證與反思當中,或許才能跟當事者更加靠近,作為劇場創作者並不是以一個更高的姿態「協助」受難者,而是源於這些感知,把自身放在跟受難者一樣的視野。(陳品禕)
10月
28
2020
自落幕的劇場這端回首那一刻,我才明白鎮魂的真實意涵:那遠不止是血緣、地域或族群的連結,也並非藏諸名山、僅供研究的不宣之秘,直到投身於鍛冶社會變革的行動,直到在社會上形成並持續存在對應的政治和思想力量,直到讓舞台上的空席由另一雙手接過、安放、入座以前,鎮魂的行動都尚未終結,《范》劇中的提問仍要繼續。(張宗坤)
10月
15
2020
王瑋廉向來是個誠實面對自己的創作者。這樣的誠實也展現在整個演出高度自覺的後設結構,即其可能顯現出來的一種戲謔之輕,畢竟慘烈的左翼革命歷史從來不在這群演員的生命中刻下痕跡。作為後世來者,這演出並不試圖忠實「再現」范天寒等人的悲壯歷史,以寫實主義的紀念碑,或是報告劇的烈士塔,將受難者烈士化,再現其「殉道」過程,讓後世「信徒」瞻仰先烈犧牲自我的偉大,穩固信念,鞏固信仰。(許仁豪)
10月
14
2020
僅管范天寒是鍾喬對於真實人物梁雲英的化名,當梁雲英被以范天寒這個名字稱呼,這個名字就從受難者家屬的身體脫離出來,而成為獨立的符碼。於是歷史記憶的意義不在歷史,而在當代。此劇向觀眾大聲疾呼歷史記憶的存在,意義就更在於表現對於現世存在某種憂慮,而需要以歷史化的方式去找到解決的方式,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因此出現。(宋柏成)
10月
07
2020
如果戲可以就停在那最後的閃光與提問,雖然將少去一些對范天寒們歷史上的辨認與感謝,但或許更為重要。因為那能讓我們正視自己如劇中採訪者那般的觀看角色,並以此重新反思,讓重建與探問歷史行動。(黃馨儀)
10月
29
2018
以此試想,全程都在旅社內移動的觀眾們,於這次的觀演過程,除了迎來角色扮演和情節推動等部分,如果在表演文本的空間動線、戲劇調度,能有些場面或節奏的設計,或可讓觀眾對於現場的實體環境、視聽氛圍等,獲得更多關注甚且欣賞、凝視、呼吸的時刻
11月
22
2024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11月
20
2024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
11月
20
2024
當我說《巷子裡的尊王》的正式演出,是一個進化版的讀劇演出時,我要強調的是導演、演員、和設計者如何善用有限的資源,以簡樸手法發揮文本的敘事能量,在劇場中創造出既有親密關聯,又能容許個人沈澱的情感空間,更有可以再三咀嚼的餘韻,是令人愉悅的閱讀/聆聽/觀看經驗。
11月
14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