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的麻痺,想像的停滯《到燈塔去》
12月
28
2020
到燈塔去(中山大學劇場藝術學系提供/攝影劉敬恩)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931次瀏覽

簡韋樵(專案評論人)


也許在2017年天鴿(Hato)超強颱風登門侵略澳門以前,澳門從來是不被深掘的「問題」。【1】一個位於中國東南沿海的寧靜、簡樸漁村,在回歸後經濟依舊處於頹態,至2002年賭權開放後,博彩業引來外商大規模式的投資,六星級巨型複合式酒店、仿傚西式建築物紛紛一幢又一幢的落成,是現代化進程效率高速且極為富裕的賭城。在《到燈塔去》【2】的開頭便播報博彩產業的高額毛收入和持續增長的訪澳旅客,經濟指標成了新聞重要訊息,就連氣象播報居然使用了「電子百家樂」桌面圖案來公布風球號數,格外顯得諷刺:賭,嵌入了日常生活。然而表面富麗堂皇的「蓮花寶地」,來了一陣「風」就讓城市數十小時近乎陷於癱瘓之中,中國拉斯維加斯竟搖身一變為疲弱不堪之城,被媒體稱為災情宛如「原始世界」,繁榮底下的病徵逐一體現。

此劇遊走於紀實和虛構之間,欲再現天鴿來襲的那一日,在近乎「無政府」的小城裡的人們,因氣象局荒謬地發出錯誤預警之下,上演遇險落荒的亂象。導演杜思慧在每一場次的戲開始前,安排了「現在時刻」的投影,在時間直線進行中除了營造現實感,分秒皆是關鍵,也讓人感覺在短暫片刻流動的速度。此外,裡頭以神怪色彩的情結刻畫著賭業大亨,也是海神的禺彊(侯威宇飾)擁有無上權威、隻手遮天的本事,如財團介入下的氣象局要掛幾號風球,為求自保竟非專業判斷而是向電視台「大股東」禺彊授意,特首則輕輕地發出一句「一切以人民的意願為主」【3】含糊帶過,到底誰才是人民?實在荒謬!顯襯當局的無權、無能、無力,暗裡諷喻著這社會奇特的文化現象。

到燈塔去(中山大學劇場藝術學系提供/攝影劉敬恩)

從人物設定來看,劇作家大頭馬(本名王亦馨)有意捕捉澳門日常的混雜群像,這種混雜不只是來自他族裔、階級的社群差異匯集,亦含本地人的認同表述、政治權力關係、殖民與後殖民的歷史文化摻雜,各個在啞忍怕事、做好本分中求生,包含菲律賓裔年邁已高的家庭看護工Tis(曾陳箴飾)習慣性地作啞、總是在歌頌中國的影視文化電視台編導Wendy(曾陳箴分飾)立場如此投機,把「以前一切聽葡人的,現在呢,都聽中央的。」【4】當作事業、日常準則,從眾跟風,和對本土葡人的看輕,卻對前殖民母國人有浪漫情懷的少女黨婷(黃郁青飾)。到「燈塔」去的燈塔,並非是擁有百年歷史的東望洋燈塔,而是黨婷口中那座高聳挺拔、充滿神聖的澳門塔,經由禺彊之手的建立,不只掌控澳門經濟的命脈,它也成了人民心中這座城市的現代性鐵證、價值的根本,提供假的生命意義、虛無的希望、妄誕的故事,壟斷後人對舊城記憶的想像。在政權轉移後,價值體系跟著翻轉,人們存在漂浮不定的焦慮,如同黨婷表現的懼高狀態,「在幼時的心理發展過程中缺乏某些必要的東西──比如安全感──而表現出的應對方式。」【5】是否災難的肆虐反倒成為一種救贖,在忘我中甦醒,解除對片地開花的藍圖抱持輕信和迷信態度?

編劇「刻意」地將角色套在各種感覺結構與文化想像框架中,明白展示社會階級、文化階序間的差異性,從殖民主義邏輯延伸戰後資本全球化,「想像」一再地攪和內部慾望和認同光譜,他也在不斷提醒著,為何自己總是將自己及所在城市視為隱形?或許就是這種刻意,導致角色有時要交代歷史背景、自我抒發,鋪墊得太多就像說教般,人物落於扁平化,表面的多元只剩下櫥窗式展示功能;為了追求真實感,此劇更花了許多篇幅使用影像資料,敘事亦容易流於單調無趣,節奏一再地被拖延;在不斷地換場中,觀眾情感更難以持續投入。即便風神飛廉(李岳澄、蔣永翰飾)和禺彊的神話渲染氛圍,但出場的理由稍嫌牽強,前者慕六記粥麵的水蟹粥之名而來,颳起令人惶恐的颱風,只為趕走餐廳客人使自己能夠喝上一碗粥,後者則是為了不讓賭場停運,操控著媒體產業阻擋主播信號警訊的發送,雙方的武戲場面放在(魔幻)寫實劇場,又略顯幼稚和尷尬,並未透過寓言給予觀眾更高的視野去理解。

中國的劇作家、台灣的製作團隊,《到燈塔去》固然是以他者的立場對城市的文化符碼進行詮釋和擾動,影響著台灣觀眾對澳門本身的看法。從上述對作品的描述和判斷來看,創作者對資本主義生產模式帶來的專制有強烈的批判態度,但在策略和論述上將「惡」完全指向澳門賭王,若此劇想要以「紀實」基礎為主,為何會用一場在真實世界沒被證實的陰謀論來為城市的慘況進行卸責?單單將其人物特意地妖魔化、威權化,創作能以倡議者之姿維繫群眾的討論動能嗎?城市的更多病徵也被色彩濃烈的「神話」抹消,劇裡不同社會群集的生命經驗何以在短短的情節中展開政治上、社會性的問題延伸?最後結局也令人匪夷所思,賭場恢復經營,災難過後絲毫沒有任何的改變。筆者認為,創作者在城市線索的捕捉和敘事的銘刻不夠,在台灣觀眾面前,很像始終還沒有找到核心理由需要在這裡檢討澳門。

註釋

1、澳門文化研究者李展鵬提及:「有關澳門的種種,學校不教、媒體少講、研究又少,本地人一知半解,外地人就更無從認識。結果,澳門也就少有被討論、探索,澳門也就似乎從來不是一個『問題』──一個連它獨特性都沒有被說明的地方,又如何成為人們討論的焦點?因此在以往,不管是澳門人或外地人談起澳門,都只是輕輕一句『澳門是很小的賭城』或是『澳門人很有人情味』就可以概括。除此之外,澳門會有什麼問題?大概沒有了!」引自李展鵬:〈讓隱形城市現形〉,《隱形澳門》(新北:遠足:2018年),頁27-28。

2、《到燈塔去》曾在2019年獲得第四屆全球泛華青年劇本創作競賽首獎。

3、4、5、引自《到燈塔去》劇中的台詞。

《到燈塔去》

演出|中山大學劇場藝術學系
時間|2020/12/12 19:30
地點|高雄大東文化藝術中心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如果逝去的祖先如劇中的「猴子」般忘了自己的名字,我們如何重塑我們的身分?誰會像「小鳥兒」般唱起深沉又響亮的歌聲,把我們的靈魂重新喚醒,擺脫周而復始的詛咒?
7月
25
2024
表演所留有的諸多空隙,讓「遊戲」中大量的關係實踐尚保有一些與「戲劇」的展演論述相抗衡的能量。甚至於當「戲劇」的意義能夠透過身體擴展為對於現實的注視──如雖然身處奇幻的想像,但死亡的現實注定了主角與祖父的失之交臂──時,過去與現在的交替也可以成為解構歷史記憶中認同本質的批判性立場。
7月
19
2024
《清潔日誌 No._____》無疑是一齣具有積極正面的社會戲劇,導演以「類紀實」的手法來呈現這些真實存在於社會的故事,並期許觀眾在觀看時都能夠「感同身受」所有角色的情感與生活。但也正因為這樣的演出方式,使觀者在觀看時不免會產生一種蒼白的無力感,究竟經歷過後所喚起的情感能夠改變何種現況?
7月
18
2024
烏犬劇場標榜以劇場創作作為「行動研究」,因此這個演出某種意義,是反映劇團對戰爭的研究思考,一年前即開始著手田調,半年前產出劇本,不斷進行修改;因此文本背後的史實資料相當豐富,即使取其一二稍加揭露改寫都已是現成題材,但烏犬劇場不願直書事件,堅持「戲劇轉化」,以意念、情感去「附身」穿越劇場敘事,刻意淡化事件的因果邏輯。
7月
16
2024
但是,看似符合結構驅動的同時,每個角色的對話動機和內在設定是否足夠自我成立,譬如姐夫的隨和包容度、少女的出櫃意圖,仍有「工具人」的疑慮,可能也使得角色表演不易立體。另外,關於家庭的課題,本屬難解,在此劇本中,現階段除了先揭露,是否還能有所向前邁進之地呢?
7月
11
2024
從《神去不了的世界》來看,作品並非通過再現或讓歷史主體經驗直接訴說戰爭的殘酷,而是試圖讓三位演員在敘事者與親歷者之間來回切換,透過第三人稱在現實時空中描繪故事。另一方面,他們又能隨時成為劇情裡的角色,尋找通往歷史陰影或傷口深淵的幽徑。當敘事者的情緒不斷地游移在「難以言喻、苦不堪言」到「必須述說下去」的糾結當中,從而連結那些幽暗的憂鬱過往。
7月
11
2024
此作品旨在傳達「反常即是日常,失序即是秩序」的理念,試圖證明瘋狂與理性並存。一群自認為正常的精神病患,如警察伸張正義、歌劇院天后般高歌等方式,活在自己的想像泡泡中。這些看似荒誕的行為,實則折射出角色內心的滿足與愉悅,並引發對每個人是否也生活在自己「泡泡」中的深思。
7月
03
2024
只是這也形成《內海城電波》某種詮釋上的矛盾,源於混搭拼貼下的虛構,讓內海城看似台南、卻也不完全是台南——也就是,我們會在內海城看到「所有的」台南,卻不一定是有脈絡的「全面的」台南,甚至有因果倒置的可能。杞人憂天的擔憂是:這會否造成對台南、乃至於「台南400」的認知落差?
6月
28
2024
這是一個來自外地的觀眾,對一個戲劇作品的期待與觀感,但,對於製作團隊和在地觀眾來說,《內海城電波》並不只是一個平常的戲劇作品,更有城市行銷的政治意涵,和記憶保存的個人意義。
6月
2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