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楊維克劇團 (Young Vic Theatre Company) 2009年度製作《卡夫卡的猴子》(Kafka’s Money),改編自卡夫卡(Franz Kafka) 於1917年完成,少數生前出版的短篇小說「學院報告」(A Report to an Academy)。楊維克依循全文之脈絡,除了與觀眾互動的少數即興演出段落,並無增加過多新編台詞。面對書寫體的演講文本,改編重點在於運用精準的口語唸白與肢體動作,如實描摹一隻馴化為人的雄性猿猴,回顧自己被人類捕捉之後,起先陷入困境,狂亂掙扎,進而冷靜思考,追索出路,最後扭轉命運的心路歷程。
舞台設計極端樸質簡約:大布幕上投射一幅猿猴照片(大猩猩)、白色素面地板、一座講台、一張椅子、幾根香蕉。全劇回歸以「表演為中心」的古老說書人形式,這樣的低限風格以及說書人表演,和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 的雙人劇《希茲威.班西死了》(Sizwe Banzi Is Dead) 幾乎如出一轍,協同製作的巴黎北方劇院,其劇場美學的滲透斑斑可循。離場時,有年輕觀眾連連抱怨,舞台上只放了一幅猿猴投影照片,失之單調,如果能交叉運用多媒體,表現猿猴的姿態動作,整齣戲就更形豐美。我倒有不同看法,多媒體可能呈現的實景,演員都已經藉由靈動的肢體、鮮活的語言,以接近戲曲「唱、念、做、打」的表演方式演繹。現代多媒體影像/影片的穿插,只會分散觀眾的注意力,打亂緊密的戲劇節奏,甚至喧賓奪主削弱表演張力;況且,影像/影片多只能呈現外在「形似」的表相,何能深入呈現內在「神似」的靈魂?亦即——在人 (理性) 與猿 (野性) 之間游移的挫折、誘惑、掙扎與超越。
獨腳戲對演員來說向來是極大挑戰,幾乎都要進入乩童上身的出神狀態,表演方能淋漓盡致。凱瑟琳.杭特(Kathryn Hunter)在戲中扮演馴化為人的雄性猿猴,連續「跨界反轉」,挑戰之大可以想見。杭特以驚人的演出能量縱橫全場,在哭、笑、怒、罵各種情緒當中自由出入,搬演浪人也似一個無路可出的英雄/猿猴。這樣橫跨兩界的超級展演,箇中難度約莫就是傳統戲曲的武旦,跨越行當扮演美猴王,或許只有崑亂不擋的戲曲大師裴豔玲足以媲美。
在舞台上暢所欲言、口若懸河的人/猿杭特,演後座談中卻形容沈靜,一逕面帶微笑,悠緩安適地回答觀眾的提問。劇場上的杭特是口才便給的丑角,身材嬌小的她讓我想起浙江崑劇院的二位名丑——王世瑤、陶波兩位老師。舞台上,三位丑角肢體生動超脫,口中嘰嘰呱呱說個不停;舞台下,卻都偏向沈默寡言。這樣的丑角往往最能專心致志,雕琢自己的表演藝術,達到丑角的最高境界:不油不流、放而不蕩。
座談中杭特反問觀眾:看完這麼一齣戲是覺得沮喪(人類自以為是的侷限)?還是樂觀(生命總會找到出口)?我倒認為是諷喻與理解:經由猿猴馴化為人的變形過程這樣的諷喻,深刻理解了人類遠離自然、自命不凡的宿命——行禮如儀的機械式生命。從更深一層的殖民史觀來看,《卡夫卡的猴子》是一則寓言,以陰鬱、冷調的黑色幽默暗喻上個世紀初強權殖民、奴役壓制的慘烈實境,進而觀照弱勢族裔起身反抗暴虐,追求自由解放的意志與決心。
杭特一直往後上方翻轉的右手印在觀者心間,那是爬樹攀枝的生命記憶,原始野性躁動的印記,人/猿與自然連結的痕跡。然而,自詡為萬物之靈的人類,距離那個天人合一與大自然緊密相依的野性世界,何止道里?!
《卡夫卡的猴子》
演出|英國楊維克劇團
時間|2012/05/13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