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我記得我還沒有壞掉的時候。」──陳浩遠(黃遠飾),《他們在畢業的前一天爆炸》
「我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慢慢練習。」──蔡成揖(巫建和飾),《他們在畢業的前一天爆炸2》
正播出續集的公視迷你劇集《他們在畢業的前一天爆炸》(2010),以四個高中生陳浩遠、王丁筑(張家瑜飾)、洪成揖(續集裡改回生父姓氏「蔡」)與林筱柔(紀培慧飾)為主角,用「爆炸」與「壞掉」為關鍵字思索「成為大人」之前,該如何面對這個大人所製造出來的世界。該相信什麼?最後,又要成為怎樣的大人?或者說,我們真能不變成自己所不想成為的大人嗎?如果,「爆炸」是我們面對生命與世界的即將崩毀而爆發的情緒反應;那麼,在爆炸的餘燼裡,我們是隨之粉碎,還是再次重組?活著,還是死去?於是,本無意拍攝續集的導演鄭有傑,在七年之後決定呈現時光在演員身上鑿下的痕跡,以及活下來的人該如何面對時間與生命經過後的再次壞掉或爆炸。《他們在畢業的前一天爆炸2》(2017)似乎正紀錄著劇中人物如何在現實世界、演員的身體裡繼續成長,於是,活下來的成揖、丁筑在高中畢業之後得帶著浩遠死後的印記,繼續走入大人的世界。
影響‧新劇場的《萬花筒kaleidoscope》燈暗時,我似乎從十六歲的眼睛所看到的世界,再次回到所處的空間,忽然難掩自己的激動與感懷,如看《他們在畢業的前一天爆炸》時相仿,這也是為什麼我聯想並先提到《他們在畢業的前一天爆炸》。此時,台上的這群演員、這群孩子不正是在這個年齡、這個人生階段──十六歲,高中生。
《萬花筒kaleidoscope》是影響‧新劇場與台南市文化局合作的「十六歲小劇場─少年扮戲計畫」的第三部作品。其以「專屬青春的成年禮,在劇場舞台轉大人」為標語,藉由青少年劇場的形式去翻轉台南傳統的「做十六歲」宗教儀式;從2015年開始,已完成《少年蒙太奇》(2015)與《在路上On the Road》》(2016)。可以注意到的是,此計畫不僅是「演戲/創作」,更要「製作出一齣戲」,因此,從作品本身的集體即興創作,到幕後製作、舞台技術、宣傳等都由這群青少年們參與和執行。
撇除官方術語的期許與願景,對於早超過十六歲這個年齡有一輪之遙的我來說,最為感慨的是:就算也曾經過同樣的年歲,卻未如此地幸運,能夠以這樣的方式替自己的青春留下紀錄與刻劃記憶;甚至,也早遺忘了當初所遺留下的是什麼?現在的自己,又為何會長成這個形狀?又該用怎樣的方式去看待過去的自己?【1】於是,在這個時間點裡,該記住什麼?遺忘什麼?該留下什麼?丟棄什麼?
當然,《萬花筒kaleidoscope》戲裡所呈現的,或許未有如此千絲萬縷的複雜心緒,不管是對於舞台上下的小孩與大人們而言,其更像是一則又一則的故事,正被述說,也正在發生。
其以「萬花筒」為劇名,乃是總編導/藝術總監呂毅新所設定的:以萬花筒的英文kaleidoscope所集合的希臘語Kalos(美麗)、Eidos(形狀)和Scope(觀看)作為詮釋(見節目單)。如戲的最後,演員們以這三個詞彙去發想,呈現自己的當下。不過,我認為,與其說「萬花筒」是個「主題」,不如說它是整齣作品的「形式」與「樣貌」──繽紛、且變化萬千的。同時,也正是這群青少年們的生命現況與青春狀態──是我們這群大人所無法掌控的、或明瞭的(就算我們曾經歷過這段歲月)。
於是,呂毅新讓這群青少年們都擁有故事的詮釋權,且更趨近於讓每個人的生命故事各自生長,再與劇場的形制、語言進行磨合(也就是節目單所說的,以口述歷史劇場形式和蒙太奇編導手法,透過集體即興創作,來搬演青少年的生命故事),最後的《萬花筒kaleidoscope》大致由約莫九個故事組成,並未刻意串聯、只是紛陳。意外地,當我們往往認為以青少年有限的生命經驗並無法說出太完整、動人的故事,反倒是我們用了刻板印象、成為制約,他們的故事題材豐富地擠爆了成人的想像空間──有校園生活(社團、人際相處、談戀愛等)、親情(千玳的隔代教養故事,有種電視劇《花甲男孩轉大人》裡阿嬤的味道)、復刻上一代的記憶等。不可否認的是,這些故事確實過度簡單,情感表述較為直線,少有出人意表的情節發展,而整齣作品的連結也相對地薄弱。但,整體看來卻不乏味。在咀嚼過後,會有生澀卻又回甘的生命況味,正被劇場語言所消化。《萬花筒kaleidoscope》雖充滿著粗糙的毛邊,尚未被更成熟的技巧磨平,卻與正在觀看的我們的肌膚彼此摩擦,或許是痛感、也或許是一種更為親密的碰觸。
讓我印象頗為深刻的一段故事是,演員在講述與重現自己母親小時候養豬、殺豬的過往(動人的是,她的母親也正在觀眾席看著演出;這種真實與表演間的緊密關係,有種很獨特的生命力量)。故事本身非常地質樸,在現在與過去間以說故事的口吻切換時空。有趣的是,運用了巧妙的道具,如紙板所作、可拆解的豬,以及台語的諧音與語言韻味,如「抗議」的台語與電話區號「02」相近,延伸出「06」、「0800」等諧趣對話,讓整體呈現很有傳統說書人的味道。同時,瓊瑤、楊麗花等的現影,不只重現父執輩的時代記憶,更呈現了記憶透過生命傳衍的過程。於是,十六歲所無法臆測未來會做什麼、該做什麼的徬徨與期待,不只是現在正處於十六歲的青少年們所面臨的,也是台下這些大人的曾經、以及那些小小孩終會抵達的未來。
作為觀眾的我,其實會害怕這樣的劇場創作容易過度賦予教育使命,甚至有太多意圖鼓舞人心的積極、正面語言(然後,成長就必然得長成某個被認同的狀態),而落入說教。顯然地,影響‧新劇場這系列的創作未有這樣的疑慮。我相當認同李承曄在評論去年的製作《在路上On the Road》時所說的:「就如筆者質疑問題,是否必須陷入成長的刻板面貌,來表現青少年? 後續演出立即給這質疑有個否定答案。它強調了『現況』的元素,……後續演出持續圍繞在「成長」與「現況」之間,……。三個橋段並非沉溺在告別痛苦或是成長煎熬裡,而是轉而利用這些親情元素,讓他們更加茁壯且更有勇氣的邁向未來。這樣轉化的手法也更凸顯出成年禮對於這場演出的意義。」【2】其並非提供一個解決的方法、或是成長必得達到的境地,而是將青少年所面臨到的「現況」與「心情」浮現於舞台,後續得做的都要回到每個人的現實生活裡。
此外,《萬花筒kaleidoscope》頗有深度的手筆是:在進入尾聲前,讓幾位演員走到舞台前講述自己面對「親密朋友/親人的死亡」的思念與告白。其不僅調和與豐富了整齣作品的結構與基調,更再一次地告訴了我們:青少年所面對的、所感受的都不比成人少(甚至更多、更澎湃),不能以生命經驗來框限他們。
得再強調的是,《萬花筒kaleidoscope》是齣很「真誠」的作品。雖然我們往往用「真誠」來「包容」所有不夠成熟、完整的呈現,而讓「真誠」逐漸變成是一個中性卻又帶有些許貶意的字眼。不過,我會形容《萬花筒kaleidoscope》「真誠」,是正面的讚許,並且很難再找到其他詞彙來取代。作品的瑕疵本就是必然的,但真的難以想像一群非專業的青少年們在有限的時間內完成一部能夠搬上舞台的作品,並且不能用一般社團的「成果發表」來等閒視之。扣除專業劇場人士的參與和指導,《萬花筒kaleidoscope》的幕後團隊在經過訓練後已有十足架式,而多位演員都能在角色切換間有純熟的演繹水準,且多有出色的詮釋能力。特別是,當他們在演出結束後說出自己的願望是「成為一名(好的)演員」,會覺得這股年輕的傻勁真的好美。
在《萬花筒kaleidoscope》演出的時間點,百餘公里外的台北正發生「反年改」抗爭,抗議人士丟擲煙霧彈、阻礙2017年世界大學運動會(Universade)的開幕式進場。我無意藉此討論陳抗的適切性、抗議行動的必然性與地點等議題,甚至對於「誰是王八蛋」也無須於此評論(而這些也非三言兩語可以說盡)。但,倘若把這些時間點兜在一起,就是為何我會將《萬花筒kaleidoscope》、《他們在畢業的前一天爆炸》與時事進行聯想的原因──我所在意的是,如果說「反年改」是老一輩的抗爭,而「太陽花運動」則屬於年輕世代(而《他們在畢業的前一天爆炸2》就以此作為主題之一),在不去質疑其行動邏輯、且皆認同抗議作為民主制度體現的狀態下,當兩代人(甚至不只是兩代)面對後續將至的法律問題、民眾質疑時,為何年輕人反而成熟地選擇走向台前承擔(甚至是搶著向前),而這些所謂的「大人們」卻找足了理由、偽證去推託、強辯與卸責?那麼,到底誰才是大人?怎樣才算成熟?
當然,我所思考的這個環節完全不是《萬花筒kaleidoscope》意圖表現的,我也無意用一種評論者的姿態與霸權來強加個人思維於他人作品之上。但,我想說的是:或許某一天,我們都不可避免地「壞掉」(壞掉又何妨,誰才是真正「完好」?)、或是「成為我們所不想成為的大人」,那麼透過這個作品所刻下的記號,就是我們所曾經擁有的「對未來的美好想像」,與「迎接成長的練習」。
在終要成為大人的那個時刻,請記得,現在的模樣。
註釋
1、這個想法其實也與觀看《他們在畢業的前一天爆炸》系列時相仿。米果在《他們在畢業的前一天爆炸2》播出兩集後,發表〈他們在畢業之後再次爆炸〉一文,文中這麼說:「就算現在回頭去看那段時間的自己,好像有些疑問還在心底的某個未命名的檔案中,不知如何處理,有辦法重新去看那時的自己,何嘗不是一種和解與對話嗎?」米果:〈他們在畢業之後再次爆炸〉,獨立評論@天下,網址:http://opinion.cw.com.tw/blog/profile/57/article/5980(瀏覽日期:2017.08.22)。
2、李承曄:〈回首成長的任意門 《On The Road》〉,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21232(瀏覽日期:2017.08.22)。
《萬花筒kaleidoscope》
演出|影響‧新劇場
時間|2017/08/20 14:30
地點|台南市文化中心原生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