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微雨,時有風。距離金枝演社《祭特洛伊》於華山廢墟首演,已相隔十八年。扛著獻祭予天地禮讚之旗,導演王榮裕在雲門劇場三度搬演此劇。全長八十分鐘的演出,於露天祭台上,與每一個瞬間的風雲雨霧,草木蟲鳥,渾然一體的演繹出一場祀典。若說藝術到底為何,王榮裕與金枝演社回歸到最簡單的虔敬,敬於天地,虔於人更誠於心。
「收,朝露命身,三千幻影。」
無論如何評述此劇,似乎都顯得多餘。千年前荷馬史詩所揭示的暴力、戰爭和滅亡,千年後如鏡影一般,藉演員之軀與現在重疊。當最一開始,鐘聲響,人群捧著香火,對天地四方躬身頂禮。而後象徵時間萬象的巫女拄杖行來,沿著祭台頌唱歌曲,伴隨噴灑的乾冰煙霧與因潮濕而生的蒸朧,觀禮者開始分不清楚四野到底是人造的刻意為之,還是這樣的天候裡滬尾常有的水氣。整個雲門劇場彷彿因此隔出一個不屬於三界的空間:風吹過樹梢,從山坡上的盡處看去,隱約可見流動的氣旋,配合幽冷的燈光,明晦之間,儼然有一裂縫,從孤寂的時間洪流中被撐起。回過神來,才發現神祇人鬼紛紛從中招來。觀禮者開始疑惑:到底是他們從邊陲之地應召喚而來,還是自己被捲入幽冥之中,腳踏生與死間的模糊地帶。
「死亡的婚禮,有兩位新娘。」
金枝的《祭特洛伊》敘述過去與現在往往重疊。其中特別突出的段落,該是第二場的花嫁。阿戈斯人攻陷特洛伊城那晚,亞格曼儂在太陽神的祭壇前,擄走了女先知特洛伊城公主卡珊卓,奪其貞操,強娶其作妾。婚禮上,在卡珊卓控訴著亞格曼儂,滿身氾濫暴力惡行所發的腥臭味時,時間的巫女與搖鈴的少年招來了伊芙吉尼亞,亞格曼儂鍾愛的女兒。相同的造型,不同的顏色,勝利者的榮耀與戰敗者的屈辱,在這一刻好似兩個相同又迥異的畫布黏貼成一塊。相同曲調的配樂,搭配兩位女性不同的歌詞,雖都高歌滿路,然則一個路上火照道,與死神結親家;另一人翻過千巒山,與意愛做聯親,最終又都指向相同的命運。花嫁的最後,當亞格曼儂獻上親血,心高志大口誦贊歌時,死亡只會帶來另一個死亡的因果關係從此底定。
《祭特洛伊》將演員露出於外的皮膚均塗上藍色,帶著陶瓷感的妝底,在燈光之下,有如出土的古希臘青銅文物,加以略為僵化如偶般的動作:如亞格曼儂初登場時,五指齊張,而手臂高懸身側,腳踩罡步;或者殺戮時的動作特寫,人物死亡後,靜止於臨死瞬間的姿勢,特意使人物偶化的動作設計,整個祭台上彷彿佈滿邁錫尼時期的青銅雕像。具化的時間痕跡侵蝕其上,斑斑點點就像臥倒沙場上的屍體。裹在誇張華麗的衣著下的,是一股陳舊的氣息,更顯得這場演出,充滿招魂獻祭的儀式性。而演員融合民間家將、起乩的身型姿態:如同歌隊的舞蹈,阿基里斯命帕特羅克洛斯代己出征的對舞。加上源自導演王榮裕本身雲門經驗的畫面意象:兩軍陣前各色的旗陣,或者亞格曼儂殺女後,緩緩鋪落的腥紅長緞,流血與死亡,以最直接鮮明的方式,呈現在觀禮者面前。同時,聲音的配置也成功將祭典的氣氛帶入高潮。歌者的合音,旗幟揮動的風響,號角鑼鼓與兩軍呼喝,以及高亢的叫聲:屬於戰士臨死的咆嘯,或者牆內婦孺的禱告、啜泣。觀禮者的感官像是被緊捉著,一同進入瘋狂的,也是殘忍的嘉年華中。
另外值得一提的,特洛伊戰爭始自海倫遭帕里斯拐誘。而金枝的版本,卻刪去兩人的戲碼,將古來歷史中,多數佔據禍水一塊的女性,轉變成哼唱搖籃曲,點一盞燈守望歸人,照看幼兒的堅定力量。即便城破人亡,特洛伊之子從城牆摔下時,安度美姬依然哼著搖籃曲欲哄幼兒入睡。當扮演敘事者的少年緩步走向安度美姬時,過去、當下與未來的時間重疊作夥,彷彿裸身戴鈴,引渡魂魄的少年便是襁褓中未有具體面貌的幼兒,也是屬於每一段歷史遺民的記憶。當不存在的嬰兒終於與母親相聚時,過往的傷痛似乎都能在母親的搖籃曲裡得到慰藉,一如土地包容滋養其上的萬物種種。
「你們種下的是荒涼,收成的就是毀滅。」
金枝演社不說道理,只是回到敘述一個可以存在於任何時空的故事:由殺戮開始,以毀滅結束。因果相生相依,一如開場時少年所說,它是過去,它是現在,它是未來,它有許多不同的名字。過往的幽魂並未逝去,而是停留在記憶的角落,隨時映照著當前的浮光掠影。就像坐在露天祭台裡,各種景物如魑魅魍魎,將無形的力量壓上心頭。當火堆於黑暗中燃燒時,那不是繼承的喜悅,而是對於生命循還往復的無奈哀悼。
《祭特洛伊》
演出|金枝演社
時間|2015/10/24 20:00
地點|淡水雲門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