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歸來《祭特洛伊》
10月
30
2015
祭特洛伊(金枝演社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927次瀏覽
楊書愷(台大戲劇所研究生)

霜降,微雨,時有風。距離金枝演社《祭特洛伊》於華山廢墟首演,已相隔十八年。扛著獻祭予天地禮讚之旗,導演王榮裕在雲門劇場三度搬演此劇。全長八十分鐘的演出,於露天祭台上,與每一個瞬間的風雲雨霧,草木蟲鳥,渾然一體的演繹出一場祀典。若說藝術到底為何,王榮裕與金枝演社回歸到最簡單的虔敬,敬於天地,虔於人更誠於心。

「收,朝露命身,三千幻影。」

無論如何評述此劇,似乎都顯得多餘。千年前荷馬史詩所揭示的暴力、戰爭和滅亡,千年後如鏡影一般,藉演員之軀與現在重疊。當最一開始,鐘聲響,人群捧著香火,對天地四方躬身頂禮。而後象徵時間萬象的巫女拄杖行來,沿著祭台頌唱歌曲,伴隨噴灑的乾冰煙霧與因潮濕而生的蒸朧,觀禮者開始分不清楚四野到底是人造的刻意為之,還是這樣的天候裡滬尾常有的水氣。整個雲門劇場彷彿因此隔出一個不屬於三界的空間:風吹過樹梢,從山坡上的盡處看去,隱約可見流動的氣旋,配合幽冷的燈光,明晦之間,儼然有一裂縫,從孤寂的時間洪流中被撐起。回過神來,才發現神祇人鬼紛紛從中招來。觀禮者開始疑惑:到底是他們從邊陲之地應召喚而來,還是自己被捲入幽冥之中,腳踏生與死間的模糊地帶。

「死亡的婚禮,有兩位新娘。」

金枝的《祭特洛伊》敘述過去與現在往往重疊。其中特別突出的段落,該是第二場的花嫁。阿戈斯人攻陷特洛伊城那晚,亞格曼儂在太陽神的祭壇前,擄走了女先知特洛伊城公主卡珊卓,奪其貞操,強娶其作妾。婚禮上,在卡珊卓控訴著亞格曼儂,滿身氾濫暴力惡行所發的腥臭味時,時間的巫女與搖鈴的少年招來了伊芙吉尼亞,亞格曼儂鍾愛的女兒。相同的造型,不同的顏色,勝利者的榮耀與戰敗者的屈辱,在這一刻好似兩個相同又迥異的畫布黏貼成一塊。相同曲調的配樂,搭配兩位女性不同的歌詞,雖都高歌滿路,然則一個路上火照道,與死神結親家;另一人翻過千巒山,與意愛做聯親,最終又都指向相同的命運。花嫁的最後,當亞格曼儂獻上親血,心高志大口誦贊歌時,死亡只會帶來另一個死亡的因果關係從此底定。

《祭特洛伊》將演員露出於外的皮膚均塗上藍色,帶著陶瓷感的妝底,在燈光之下,有如出土的古希臘青銅文物,加以略為僵化如偶般的動作:如亞格曼儂初登場時,五指齊張,而手臂高懸身側,腳踩罡步;或者殺戮時的動作特寫,人物死亡後,靜止於臨死瞬間的姿勢,特意使人物偶化的動作設計,整個祭台上彷彿佈滿邁錫尼時期的青銅雕像。具化的時間痕跡侵蝕其上,斑斑點點就像臥倒沙場上的屍體。裹在誇張華麗的衣著下的,是一股陳舊的氣息,更顯得這場演出,充滿招魂獻祭的儀式性。而演員融合民間家將、起乩的身型姿態:如同歌隊的舞蹈,阿基里斯命帕特羅克洛斯代己出征的對舞。加上源自導演王榮裕本身雲門經驗的畫面意象:兩軍陣前各色的旗陣,或者亞格曼儂殺女後,緩緩鋪落的腥紅長緞,流血與死亡,以最直接鮮明的方式,呈現在觀禮者面前。同時,聲音的配置也成功將祭典的氣氛帶入高潮。歌者的合音,旗幟揮動的風響,號角鑼鼓與兩軍呼喝,以及高亢的叫聲:屬於戰士臨死的咆嘯,或者牆內婦孺的禱告、啜泣。觀禮者的感官像是被緊捉著,一同進入瘋狂的,也是殘忍的嘉年華中。

另外值得一提的,特洛伊戰爭始自海倫遭帕里斯拐誘。而金枝的版本,卻刪去兩人的戲碼,將古來歷史中,多數佔據禍水一塊的女性,轉變成哼唱搖籃曲,點一盞燈守望歸人,照看幼兒的堅定力量。即便城破人亡,特洛伊之子從城牆摔下時,安度美姬依然哼著搖籃曲欲哄幼兒入睡。當扮演敘事者的少年緩步走向安度美姬時,過去、當下與未來的時間重疊作夥,彷彿裸身戴鈴,引渡魂魄的少年便是襁褓中未有具體面貌的幼兒,也是屬於每一段歷史遺民的記憶。當不存在的嬰兒終於與母親相聚時,過往的傷痛似乎都能在母親的搖籃曲裡得到慰藉,一如土地包容滋養其上的萬物種種。

「你們種下的是荒涼,收成的就是毀滅。」

金枝演社不說道理,只是回到敘述一個可以存在於任何時空的故事:由殺戮開始,以毀滅結束。因果相生相依,一如開場時少年所說,它是過去,它是現在,它是未來,它有許多不同的名字。過往的幽魂並未逝去,而是停留在記憶的角落,隨時映照著當前的浮光掠影。就像坐在露天祭台裡,各種景物如魑魅魍魎,將無形的力量壓上心頭。當火堆於黑暗中燃燒時,那不是繼承的喜悅,而是對於生命循還往復的無奈哀悼。

《祭特洛伊》

演出|金枝演社
時間|2015/10/24 20:00
地點|淡水雲門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視覺強力的服裝與化妝、渲染的燈光,再予以力度非凡的史詩台詞、演員誇張的身體及強烈的聲音(尤其句末幾字的拖音),好似劇中所有元素都試圖建構出史詩的浩蕩磅礡感,不免過於重了些。 (戴宇恆)
4月
30
2016
對於前者,劇作將重心放在各角色之間漂泊處境的共通性,以此理解老兵的「移民」處境,這部分是成功的。然而,老兵所經歷的,不僅是空間上返鄉無門的地理流離,更是曾經信仰的民族精神與政治理想在歷史洪流中早已式微與斷裂。
10月
17
2025
故事將外省老兵、孤兒、移工、計程車司機,以及酒店勞動者及其子女等邊緣群體的經歷編織在一起,提供了想像或提問多重生命樣態的視角。然而,戲中戲的結構難以迴避的問題是:是誰擁有決定「家」的權力?諷刺的是,答案不是源自於角色們的實踐,而是戲中戲如機械降神般的編劇。
10月
14
2025
總結來講,規齣戲上值得思考的部分,毋是無國籍移工囡仔的困境有偌艱難,顛倒是無仝創作者/團體怎樣展現怹家己討論議題的角度。《囡仔,哪會看bē著你?》佇頭前的部分已經共這个層次的討論帶予逐家,可惜後壁的部分煞改做目前弱勢題材戲劇定定使用的手路
10月
14
2025
戲劇裡面有它自身的行動可能、實踐想像的美學空間,甚至引我們進一步擴展對於這個世界的思想。可惜的是,《噤。濤聲》 跨島計畫放掉了一次「跨」的契機。
10月
03
2025
簡言之,即使相關細節已被檢驗紀錄,無論政治人物如何宣示「這是我們共同的歷史」,左右、統獨、分合的不同立場,仍然影響了民眾對誰是「我們」、有無「共同」、「歷史真實」的思考
10月
01
2025
《噤。濤聲》中,演員的表演細膩深刻,直搗人心。然而,語言的高度詩化,讓我僅能沉浸在角色的狀態和整體的氛圍,對於其中所指涉的真實歷史事件,則難以辨認出具體細節,進而拼湊出全貌。
10月
01
2025
這部作品不僅對「器官買賣」有所批判,更指向現代社會裡「人被工具化」的現實狀態:在我們每天經歷的日常中,我們究竟擁有多少真正的選擇?
9月
30
2025
必須承認,群體確實共享某些社會性與制度性的排除處境,但劇作將新住民、新二代與移工的創傷經驗一次性並置,雖具野心,卻模糊了三者在身分上的眾多差異:婚姻移民、跨國婚姻家庭子女與勞動移工本就屬於不同脈絡,更遑論不同來源國之間的內部差異。
9月
26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