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條件三:台北上午零時》為吳念真編導的作品,2007年首演,今年再次推出。「人間條件」系列自推出後,廣受觀眾喜愛,加上以小人物為故事主角與生活化的語言,也被稱之為「國民戲劇」,這個國民的想像,大約指向了吳念真的同一代人:戰後台灣民國四十至四十九出生的四年級生。在《台北上午零時》中,劇中角色經歷了離開家鄉上台北打拼、學技術的日子,希望有一天可以成為頭家,自己開店當老闆。這個「台北夢」所嚐到的歡喜悲傷,也是時至今日那一代戰後新生兒,最常召喚的記憶;如同文宣所說,這齣戲是「台灣男人的青春夢」。幕啟時,旁白對「記憶」的定錨,《台北上午零時》明顯意在搬演台灣該世代男人的往事。吳念真的作品近十幾年來成為大眾與本土記憶最重要的代表之一,其本人也有同樣的號召力;也因此他編的劇,讓人想要特別留心他如何處理戰後台灣記憶,亦即他的故事如何成為歷史敘事。那一代四年級的台灣男人,當代在記憶的召喚與本土的加持下,好像成為了台灣男人的本格。
《台北上午零時》刻劃三個離開家鄉上台北鐵工廠學師的學徒:阿生、阿榮與阿嘉。三人共同住在鐵工廠樓上,雖然常受到老闆阿國的辱罵與毒打,但也好在有老闆娘阿秀的照料,能共同挺過來。青春正盛的小伙子,全都愛戀著從小失恃,在麵攤幫忙的阿秀外甥女阿玲。在一次阿嘉工殤中斷了手指、阿秀不在家的夜晚,老闆阿國強暴了阿玲;阿榮當夜氣憤難平,潛入阿國房間殺了老闆。阿榮入獄,而阿玲卻懷孕了;阿玲執意生下孩子,阿嘉一肩擔起成了孩子的父親。阿生也深戀著阿玲,卻在重視朋友的情義下,始終沒有坦白,還以阿玲的名字,長達九年寫信撫慰牢裡的阿榮。故事的場景主要安排在鐵工廠與對門的阿秀麵攤巷口,麵攤旁跟著政府撤退的榮民山東伯,賣著山東大餅,在阿國死後,與阿秀相互照料。
這一個充滿情義的故事,回應了當代台灣人對那個單純年代的依戀:重道義、默默承受、內斂、吃苦作吃補、白手成為頭家、癡心守候等等的價值;吳念真也因而將《台北上午零時》「獻給自己以及古錐的台灣男人」。但這群男人真的如此「古錐」嗎?劇中三個小伙子有情有義,配角山東伯也是大好人,連阿秀在阿國死後都不忘情份,唯一的反派是阿國。我們怎麼判別古錐的台灣男人與沒良心的台灣男人呢?除了運氣與機率之外,或許阿國強暴阿玲前還透露了一些訊息。
阿國說他沒有與阿秀結婚,成為阿秀的伴侶只是因為看到阿秀的前一個男人,常常把阿秀打到牆邊,在有一次看不下去的狀況下,他殺了那個男人,而後帶阿秀離開,用阿秀的錢開了鐵工廠,但他遺憾從來沒機會打從心裡愛上一個屬於自己的女人。這個故事不太陌生,戲中阿榮也同樣為了女人殺了可恨的男人;唯一的差別是阿國以強暴阿玲爭取了做自己與要純愛的機會,而阿榮則以保護阿玲,負起維護純愛的責任。這兩個極端的例子,雖然一個成為千夫所指,另一個成為台灣真男人的代表,但其實沒有太大的差別,都是以做自己、當男人、以純愛與情義為名,決定了女人的遭遇。甚至在阿嘉擔起父親的身份,成全阿玲生下小孩的願望時,阿秀所做的是跪地磕頭感謝。(阿秀最後坐著輪椅與山東伯出場,彷彿更是不經意透露著女人在台灣男人(包括外省山東伯)之下無能為力的深意?)
某種理解的、同情的閱讀可能會說:「當時的台灣女人真的是這樣,我的媽媽、阿姨就是」。我也無意要求編劇賦予當時女人如何出頭天的自主性;但是,當編劇以「作自己、當男人、以純愛與情義」為核心的故事,成為台灣男人的本格形象、古錐的代表(甚至阿玲還跟阿生說:「你沒有虧欠什麼,虧欠的是自己」),同時召喚戰後台灣的大眾記憶,並作為敘事再一次強化並編寫台灣(情感的)歷史時,我實在無法認同懷念所謂的台灣美好年代,原來是建立在這種(以男人為中心)對純愛堅定不移與念念不忘的肯定。如果,吳念真的故事以(男人)對純愛的堅定不移,標榜了良善的價值、刻劃了台灣最美好的時代,也召喚了戰後台灣、塑造古錐的台灣,我不禁想到劇中想著反攻大陸的外省山東伯和他那一代的兄弟們。當代台灣是否也以對純愛的肯定,同樣讚賞戰後被視為終身奉獻單一價值的生命?身繫(政治)純愛的他們也是古錐的台灣男人嗎?也屬於吳念真肯定的台灣男人青春夢的一種嗎? 時移事往,當後者成為當代台灣鄙棄的價值(與生命),這種不斷高強度地追憶著前者,可能暴露了什麼問題?
《人間條件三:台北上午零時》
演出|綠光劇團
時間|2015/05/22 19:30
地點|台中中山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