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形的AI舞譜——《泰.未來》
3月
18
2024
泰.未來(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李佳燁)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315次瀏覽

文 簡麟懿(專案評論人)

我們可以如何鑑賞一名藝術家的創作光譜?從書法家顏真卿「楷書」的字如其人,直至達文西將繪畫視作一門「科學」的心理層面來看,當文字或繪畫在作品中不斷重複同一表現,似乎並不是因為擅長,而是因為在本能上偏重了某一情結。皮歇.克朗淳(Pichet Klunchun)作為一名時刻練習傳統,同時致力於演繹傳統的當代舞蹈家,不可否認的是,在他的創作當中同樣也存在偏重:「解構」。

不僅僅是2018年來台演出的《半身相》、2020年方興未艾的《No. 60》,抑或是2023年結束三年計畫的成品《野台羅摩》,觀看克朗淳的舞蹈就像是奔走在電影《全面啟動》的夢境當中。隨著造夢人看似不停編織夢境的工序正在進行,實質上卻是一步步瓦解意識原有的樣貌型態,我們對於認知與曖昧感官的界定開始模糊,也因此筆者進一步探問傳統的形貌,將在不久的將來如何改觀;克朗淳提供了我們一個走進劇場觀看傳統的渠道,離開劇場之後觀者又能帶走什麼;而編舞者將追尋視作一種答案,【1】用盡全力奔跑的觀眾又要如何,才能追上日行千里的傳統匠人?這些在《泰.未來》(以下簡稱為《泰》)之中,似乎都提供了我們一些令人期待,又令人遺憾的現代化回覆。


泰.未來(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李佳燁)

假如肉身逐漸向數據靠攏

當克朗淳背對觀眾,並坐在右舞台四分之一的白色立方體時,其身前投影出的無數座銀質數位肉身,頭戴箜舞面具且肌肉紋理鮮明。在光與影不停交錯的當下,多少錯綜複雜的身型姿態貌似泥梨,更有一張臉孔面目猙獰,令人縱然不知作品身後還有什麼樣的奧秘,在門前張望便已屏氣凝神,為此祭儀的神聖性感到肅然起敬。

我們可以聽見以四拍的電音為底,整個實驗劇場如有一顆在階梯上跳動的乒乓球徘徊著,克朗淳藉由身體的演示,在微暗的空間裡如巫師般把印度史詩《羅摩衍那》魔王羅波那(Ravana)的預知夢緩緩述說。然而對《羅摩衍那》全篇文本陌生的筆者而言,所能捕捉的並非一閃而逝的文字敘述,而是在場上不停洗鍊的肢體語彙。

根據入場前所發放的〈皮歇.克朗淳《泰.未來》關鍵字〉,此舞作為克朗淳《No.60》的全新篇章,是延續六大元素:能量(Energy)、圓與曲線(Circle & Cruve)、肢體同步(Synchronic Limbs)、軸點(Axis Points)、身體外部空間(External Body Space)和過渡關係(Shifting Relation),且貼合預知夢的警世寓言,以及創作者預見人工智慧可能引起的恐慌,進而攜手跨領域團隊打造的解夢之作。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接續克朗淳之後的四名舞者,他們依據現場的上帝之聲(透過音響發送的指令),進一步延伸編舞者的身體表現,將《No. 60》中的五十九種靜態「範式」,一一物質化成為數據般的行為反應。

這樣的作品輪廓令筆者想起1976年的後現代舞蹈巨擘崔莎.布朗(Trisha Brown),其作品《Solo Olos》同樣擁有數條清晰的計畫指令,而舞者在聽取指令與資訊的同時(此處可對應至〈皮歇.克朗淳《泰.未來》關鍵字〉),同步也要處理現場的舞蹈,以及些許人性化的自身情緒,更可以依照個人判斷,反覆執行重複/解構/再發展。

順道一提,這樣的上帝之聲,在後續也將賦權到第四面牆的觀眾身上。同樣擁有《Solo Olos》既視感與輪廓的《泰》,隨著克朗淳自身偏重解構的編舞下,漸漸顯現出過度人為操作,而讓作品逐漸走向不可控的搖晃邊緣,並且悄悄地將筆者拉回魔王羅波那的陰鬱夢境,感受到身而為人的無力與徬徨。


泰.未來(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李佳燁)

傳統未來化 VS 傳統科技化

相較於《No. 60》所傳承/演化的傳統技藝,《泰》的科技比重佔了極大部分的篇幅,並受到「解構」的影響,舞者的身體似乎成為了傳統科技化下的工具與產物,以致於精神上的演化不容易被察覺。

「傳統未來化」與「傳統科技化」的差異在於,筆者認為未來化一詞可延用舞蹈評論人李宗興所說:「傳統之所以成為傳統,需要學習以傳承,本身就是一個當代處境所造就的議題」【2】,舞蹈的當代處境與傳統田調並不處在二分法的歸納之下,而是一種重複綿延、質變的演化過程;而科技化的現象在於執行者對於技術手法的「依賴」,它興許將文化原有的分子結構以不同的形式呈現,但原有的文化精神仍舊停留在原先的時間維度,抑或服膺於當下的人性之中。

一者是未來進行,一者是未來完成,作為《No. 60》與《泰》的對照,後者依舊有其辨識度,然而僵化的型態還是相較於悲觀的。

回看《泰》的結尾,克朗淳以一種AI舞譜似的方式,循序漸進地讓觀者感受/看見自身即將被賦予的權力,同時憑此來影響對於數位肉身與舞者的動作生成;數位肉身清楚地執行80%的身體旋轉(rotation),同時兼具200%的時間速度(dance speed),而舞者受限於生理結構,並不能精準地控制身體與觀眾的速度要求。克朗淳在此賦予的「依賴」,不僅對應作品所要表述的預言及恐慌,其一貫的「解構」作品、瓦解參與劇場方式的既有企圖,也令原先有系統的《No. 60》,淪為一場AI舞譜的變形記。

結語,如果人工智慧成為一種必然的潮流,那同時也意味著傳統也必須鬆動一部分保守的疆域,才能讓活水流進其中,演化成持續追尋未來的全新解方,然而這項技術倘若一味地跟隨著人性,那麼筆者對於人性的這一部分,似乎還是比較缺乏信心。


注解

1、「千年如何呈現於一瞬,表演的身體與未能理解的話語……我們共同困惑,但永遠不會停下思考,之所以有著不斷冒出的問題,說不定正因為追尋本身就是答案。」《野台羅摩》節目單〈話說羅摩〉,2023。

2、李宗興:〈貼合原民傳統與當代議題的《己力渡路》〉,表演藝術評論台,2022。

《泰.未來》

演出|皮歇.克朗淳
時間|2024/03/08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存在,是《毛月亮》探索的核心,透過身體和科技的交錯呈現,向觀眾展現了存在的多重層面。從人類起源到未來的走向,從個體的存在到整個人類文明的命運,每一個畫面都映射著我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4月
11
2024
《毛月亮》的肢體雖狂放,仍有神靈或乩身的遺緒,但已不是林懷民的《水月》之域,至於《定光》與《波》,前者是大自然的符碼,後者是AI或數據演算法的符碼。我們可看出,在鄭宗龍的舞作裏,宮廟、大自然與AI這三種符碼是隨境湧現,至於它們彼此會如何勾連,又如何對應有個會伺機而起的大他者(Other)?那會是一個待考的問題……
4月
11
2024
不論是斷腳、殘臂,乃至於裸身的巨型男子影像,處處指涉當前人們沉浸於步調快速的科技世界,我們總是在與時間賽跑,彷彿慢一秒鐘便會錯失良機,逐漸地關閉自身對於外在事物的感知,如同舞作後段,畫面中殘破不堪的軀體瞬間淡化為一簾瀑布,湍急的水流在觸及地面時,便消逝殆盡
4月
04
2024
彷若《易經》,舞者是爻,不同組合就會產生出不同的卦象,衍生不同的意義,賴翃中內心那股擺幅可大可小的企圖,便是讓他的舞作得以產生不盡意的神祕魅力所在。
4月
01
2024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
我們可以看見「因為/所以/然後」,在亞倫.路西恩.奧文的劇本中,並沒有絕對穩固的邏輯性,不同人稱的交互運用,一如碧娜.鮑許(Pina Bausch)舞蹈劇場中擅長的「重複」與「拼貼」。這種技法固然有其力度,但熟悉感也油然而生。而舞者的身體表現也呈現出族繁不及備載的程式化語彙,如「Lip Sync」的誇飾肢體、「純肢體」的流動線條,以及「虛擬劇場」般將物件藉由身體呈現等方式,筆者也是將其視為一種多元現象。在這種多元現象下的產物有時不免容易產生疲勞,但有時也會反應出極其特殊的化學變化於舞者的表演狀態之中,就像臺灣舞者林士評被塗成像科特尤斯(Kurt Jooss)《綠桌》中死神扮相,且身著紅衣女裝的姿態時,其呈現出的一種自信與迷人,不僅沒有令人感到絲毫突兀的違和感,反倒有一種牽引般的魔力引人入勝。
3月
12
2024
在這個充滿誠實與虛假、愛與欺騙的世界當中,《一個說謊,一個說愛》藉由舞者的肢體語言與口白聲響加強表現層次與力道,將視聽體感相互交融。無論是語調的變化、情緒的轉換,以及呼吸的節奏,宛如勾勒出生命歷程中種種起伏與轉折,使觀眾更能深刻地體驗人生中的起承轉合。而音樂、燈光與節奏的巧妙結合,將作品的情感層層堆疊令人心馳神往,打造了一場充滿感官刺激的藝術饗宴,帶領觀眾進入一段探索人類情感和關係的旅程。
3月
12
2024
群體的概念使肢體嫁接在彼此的肢體之上,在這裡鄭宗龍並沒有明確地刻畫動機,而是透過一連串的現象來回應無無明盡的意識觀想。這樣難以捕捉、不可視的質感,以筆者個人的直觀感受來說,同時結合編舞者自身人格與背景來進行梳理,《毛》有大部分的創作核心依舊是向其兒時的童年回憶「童乩」靠攏。然而無定向的身體路徑、見山是山的現象敘說,在許多舞者空靈甚至理性的面部表情底下,似乎蘊生不出我們刻板印象中的艋舺喧囂,對應到的是來自Sigur Rós其精靈般的夢境殘響,以及直入火山流質與冰冷空氣的地理風貌:自然現象,這恐怕是理解《毛》更好的方式,同時也是編舞者如冰晶般構築舞蹈肢體的其中一種可能也說不定。
3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