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的「圖像轉向」,致視覺經驗成為了主體形構、認同,與記憶的主要形式;伯格(John Berger)所謂的「每個影像都具現了一種觀看的方式」,竟已成為了我們在影像面前,不禁低迴沉思著各自生命在廣袤的世界之間所位居的位置,串連的回憶,之鏡像之自我;無獨有偶地,也成為了這同場兩位編舞家,世紀當代舞團的姚淑芬,藉由影像轉換觀視點(point of view)至天穹的《蒼穹下》,和MeimageDance的何曉玫,以光影變形人身及其間關係的《親愛的》。
是溫德斯(Wim Wenders)置於柏林蒼穹下低眉垂翅的主角、抑或是班雅明從克利畫作中窺見的被風暴襲捲的新天使,《慾望之翼》(1987)中俯拍或仰視之鏡頭,構成了《蒼穹下》最主要的空間視覺。開場所有舞者圍聚在舞台後方角落,隱隱動作,交替離開,並逐一沿台上斜角向前流動,發展著各自的動作,蜷縮著身又舒展如飛翔;在個人和群體的往返關係之間,復沿著相反的斜線、終至散開。段落間,舞者們將手持的屏幕排列置於台上,微光中閃現著城市模糊的影像。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電影般的馬戲團場景,小孩滾動著大球,被高高地抬起,帶著翅膀的佝僂男子一如天使、一如說故事的人,台前一對男女舞者的雙人抬舉,如同另一對舞者跳躍於鐵梯之間,呼拉圈轉動,一片紅的顏色。
姚淑芬以佝僂的男子和小孩,作為《慾望之翼》般的天使角色觀看著群人。並在影像工作者張浩然設計的俯視或鳥瞰的鏡頭下,呈現另一種觀看的位置。其中包括一段影像互動的段落,背幕投映著建築壁面,同時疊影著躺在舞台上舞者的動作,並藉由半透明的屏幕前後舞者的互動,拉出台上空間的縱深,構成了一幅穿梭於建築穹空中的影像,溶於最後的雲影。以《蒼穹下》為視點,加上孩子和天使的角色,帶有一點影像風格的魔幻寫實,呈現人的故事,叩問死亡,給出生之想望。在觀視點的轉換上,令我聯想起林麗珍無垢舞蹈劇場以儀式劇場、以鷹為目光凝視的《觀》(2009);在影像上,則令我想起2008年台北藝術節,智利「電影戲劇團」(Compania Teatro Cinema)以「電影式劇場」的形式改編巴瑞科(Alessandro Baricco)小說的《黑暗裡有光》。《蒼穹下》的難題是,姚淑芬受限於意念起點的天使意象,致使視線趨於單一,角色(小孩、佝僂者)、影像視角(鳥瞰鏡頭)、到身體動作(人、飛翔、死亡)少了得以進一步在俯視╱仰望關係間的辯證。
《親愛的》呈現著的是截然不同的視覺回憶。存於「書冊」之間的光與影,帶有某種文學式的存在性主題。開場時台上吊起的巨大紙張令人想起《紙境》,一個舞者走進其中獨舞,忽然一排舞者們自台前起身,步上舞台。《親愛的》充滿著凝斂簡約的動線調度,身著長風衣隊伍般齊步反覆橫越舞台的人群,落單的舞者褪去風衣,露出裡頭各異的身形、服裝、膚色,展開個人性的獨舞,而後回到隊伍之中。巨型紙張改變、限縮、聚焦著台上空間;有時又成為斜坡上投下的巨大手影,何曉玫藉由與剪紙藝術家吳耿禎的舞台設計合作,藉由光源和身體在紙張之間的空間安排,創造了屏幕或投影的變形光影,充滿關係性的象徵。
有意思的是,藉以呈現「書冊意象營造的故事空間」的舞台元素其實並未複雜,紙張佈置所改變的可見╱不可見空間、人和剪影的互動、在風衣穿脫間呈現的個體性與群體性、造型的顏色、象徵性的對峙,如反覆跳躍至戀人身上的舞者復被甩落、沿地拖行、旋身,其重複性、關係的親密抑或暴力一如碧娜‧鮑許的經典場景,在何曉玫的調度下,《親愛的》呈現出舞台上豐富的視覺性。尤其是尾段藉由風衣的遮掩,令一個舞者置身在另一個低身倒行的舞者身上,從正面來看,成為了一個上身正面、下半身背面,怪異的、如夢魘般變形的身體,一如「親愛的」關係。最後結束於開場時反覆橫越台上、以風衣遮去個性身形的象徵群體。
姚淑芬和何曉玫受訪時,不約而同提及新作中處理著「人的故事」。除此之外,影像記憶的無意識,或許更是聯繫著《蒼穹下》、《親愛的》,或其他當代舞作中,更隱密的交會之所在。然而卻也同時在媒介的選擇下,鏡頭影像或紙上的光影,創造了兩齣風格、內在,迥異的作品;或許會喜歡哪一支舞,便關係著觀者在作品面前低迴沉思之際,各自浮現的影像鄉愁與追憶。
《蒼穹下、親愛的》
演出|世紀當代舞團、MeimageDance
時間|2013/12/28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