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劇談論死亡的生命議題,經過這幾年若干兒童劇團的嘗試後,其實也不算新穎的事了。然而,像野孩子肢體劇場這般「明目張膽」的高舉「死神」為名,倒還是台灣兒童劇場首見的大膽。
《叩!叩!死神》劇名中引用的標點符號是驚嘆號,這一枚枚驚嘆號好像宣告了一種勇氣,發自丹田肺腑的強悍用力,標示著這齣戲不可小覷。戲中的確尚有諸多大膽突破的手法可說,以默劇肢體演出,不用刻意使用溫情不感傷的敘事言語來包裝沉重的議題,沉默之中,更讓演員的身體在舞台上負載另一種語言意義,在呼吸動靜收放間,身體說話了,他們說了一個少年夢見逝去的父母親被死神帶走又回返人間,少年與逝去的母親重溫吃飯的景象、幫助母親縫補衣物的時光,還有與父親同穿一衣滑稽共舞的愉悅(這個幻想的父親同時又像另一個死神)…。
從日常場景裡回味感情的餘溫,就說母親縫補衣物那場戲,只見母親穿個針,來來回回試了多次不成,動作被放大了,有點誇張好笑,但笑中卻又帶著淚,乃因母親的老去,就在這樣的動作演示下不言而喻。我們看不見針,也看不見線,但心就是這麼奇妙地被縫綴串聯起來,接受到孺子思親的惻怛之情,也接受到母親密密交織的愛。因為默劇身體運作的意向性,總是能夠將身體知覺和外在存有的交會,創造出一種協調的韻律,沒有絕對的抽象,也不是完全的具象,就是恰如其分剛剛好,更因為無聲反而顯得動人。
這世界太喧嘩吵雜了,我們都漸漸失去好好地看、靜靜地聽的細微感覺經驗;同樣的,我們大部分的兒童劇也都太熱鬧聒噪了,創作者似乎都忘了讓孩子去安靜的品賞美,甚至引發哲學思考的廣度與深度。兒童劇的語言結構,久而久之遂被框架在只追求故事簡單、歡愉,充滿綜藝遊戲趣味的狀態便自滿了。
然而,創作是自由的,任何創作都不應該有框架。《叩!叩!死神》令人嘉許的就是打破了框架,才能展現兒童劇的新高度新視野。這齣戲中,佈滿許多明喻暗喻的意象,少年一開始在前舞台的釣魚動作,減去所有的道具,沒有魚、沒有釣竿,空無的體現,實已暗喻著親人不存在的空無,一股淡淡的孤單寂寞感已悄然滲出。如同約翰‧伯寧罕( John Burningham )的繪本《外公》,最後的畫面就是一張空蕩無人坐的椅子,藉此象徵外公已經離世,那種空使人悽惶悱惻更見深遠綿長,空氣裡彷彿還有味道,幽幽纏繞。
所以少年那個看似閒閒無事的垂釣時光,也是在垂釣思念。然後,劇情也真讓他將思念的親人垂釣回來了。舞台上此時出現了一座不規則四方形的物體,立體但六面均鏤空,鏤空的設計概念是巧妙的,畢竟這樣可以沒有局限和阻礙的應用這個道具,賦予它多義性。當它就像從陰界到人界的過渡入口,撐著紅傘的死神在煙霧中現身,如生命血色艷紅的傘,在一片黑的舞台上顯得格外醒目,死神的服裝造型沒有想像中的陰森可怕,那紅傘反倒有點像太陽,成了蓬勃生命元氣的象徵。
母親還魂回來了,那座四方體道具,改變方向傾倒後馬上變成家的象徵,母親在那個空間裡搬演生時的日常。少年挨近母親身邊,親暱與甜蜜,微笑與擁抱,一起做家事,每一個動作的構成,都傳遞了無限思念的情感。
那座四方體道具,亦可以是少年的心的象徵,雖然他也和死神有直接面對面的拉扯衝突,以此宣洩內心的恐懼、不滿,可是最後他還是要坦然面對現實,勇敢接受父母親已不在身邊的孤獨感,學習獨立自主,面對更漫長的未來人生。他的心牆於此一一拆卸打破,放下,空了,所以自由,所以沉定。單單一個物件道具,充滿符號的自由運作(freeplay of signs),把常人對兒童劇固著的思維疆界也延伸擴大了。
又如少年一場異想中,兩個死神變成四不像,有公雞頭,魚肚,紅蘿蔔腳,還有豬尾巴。這裡似也模擬了孩子對死神的幽默嘲諷,從變形中消解對死亡的恐懼不安。通過《叩!叩!死神》這齣戲,也是給大人一次很好的震撼教育。死亡從來不是不可以對孩子談的禁忌,而是看你用什麼方式如何委婉敘說。還有,對兒童劇的概念也可以藉此突破,兒童劇絕對不是,也不應該只有一種嘻嘻哈哈逗孩子開心的模樣而已,溫柔安靜有時更有力量。
《叩!叩!死神》
演出|野孩子肢體劇場
時間|2016/06/24 14:30
地點|台北市文山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