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集體療傷的祭典《新娘妝》
7月
15
2019
新娘妝(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869次瀏覽
徐瑋瑩(2019年度駐站評論人)

《新娘妝》是出生台灣宜蘭、現任奧地利林茲國家劇院舞團藝術總監的林美虹,以李昂小說《彩妝血祭》為創作靈感所編創的大型舞作。林美虹自述此作費了三年的時間編創,是其作品中編創時間最久的一部。《新娘妝》於2011年在德國首演,八年過後回到孕生小說與舞作的家鄉,台灣觀眾才有幸得以見證舞作。【1】見證舞作,同時也是記憶歷史、哀悼逝者,並疼惜在苦難中具足勇氣繼續向前的眾人。

歷史,作為已逝的場景與舞蹈同樣難以捉摸。隨著史料與各種口述歷史的出版,我們發覺對同一歷史事件各種不同觀點的建構、詮釋與解讀。《新娘妝》以李昂小說《彩妝血祭》為創作靈感、二二八事件為故事背景,再加上群眾演員中有二二八事件受難者的家屬參與,因此不少傳媒、報導對此舞作的關注聚焦在二二八事件與自由、人權的議題上,而這也呼應林美虹訪談中提及的「將臺灣事件放大至整個人類的普世關懷價值,……,試圖招喚出大眾正視自由、人權、渴望認同的訴求」。【2】

然而,不論是李昂的小說《彩妝血祭》或是林美虹的舞作《新娘妝》所正視的自由、人權、認同,都不只針對二二八事件,而是交疊著性/別認同的議題。也因此,舞作不只引導觀者關注政治事件,也引導觀者關注性/別議題。正是此二者的交織與疊加爆發出故事最終的悲劇性收場。在此,我們看到一位勇於反抗強權的政治受難者家屬林媽媽,不論多麼勇敢地與反對運動的弱勢者站在一起,卻始終無法認同有同性戀傾向的獨子,而以避不見面的方式將兒子推向死亡的盡頭。這是否也是另一種威權的展現?是另一種漠視自由、人權、認同的表現?換言之,不論是小說或是舞作中的母親,在失去唯一的兒子後,終於理解到自己既是強權底下的受壓迫者,同時也是握有特殊權力而足以讓骨肉滅亡的壓迫者。正是透過這樣的自我反思與批判,舞作不只呈現威權者對弱勢者的迫害、弱勢者對威權者的控訴,還有母親對自我與對兒子的對話、呢喃,和重捶心肝的懊悔與不捨。

《新娘妝》是一部以女性角度發聲的舞作,小說與舞作的創作者也皆是女性。如果說李昂的小說《彩妝血祭》內容繁複,林美虹的《新娘妝》所呈現的舞台張力與景象不但飽滿、也多焦點。就如此豐富與多焦的作品而言,對舞作的詮釋與解讀就看觀者將注意力放在舞台的哪個角落、捕捉到哪些畫面,最終在心裡沉澱怎樣的心情與感觸。這麼說並非要將舞蹈與政治議題脫鉤,而是強調以更大的視野觀舞,《新娘妝》開啟的討論議題將更多元。

《新娘妝》的舞作空間設計、編排、內容意涵等,皆存在雙重性。舞台的布局設定了舞作內容中當下與過去兩個平行時空的交錯與交會,這使得往事不只能被記憶,還能對話反思,更能成為生存與否的力量。

舞台由兩大區塊組成,一則是主舞台,一則是由舞台延伸至觀眾席的傾斜平台,中間為一大型坑洞,被猶如鐵網的銳利繩圈圍繞。鐵網內,橫躺著逝子,母親替逝子上妝告別、回憶往日等行動與情緒的發洩皆發生在此坑內。這是一個私密空間,母與子之間、活著與逝者之間可以坦承相對的空間。這個低陷的空間雖然隱蔽、私密,卻似個吞噬生命的大黑洞,與世隔絕、孤立存在,沒有人真正知道裡面隱藏的秘密。而舞作的呈現揭露了這個秘密、揭露了其中複雜的情感,並邀請觀眾一同感受、見證。傾斜平台的時空是一個當下的、私密的時空,是故事的結尾,同時也是安息之地。相對地,舞台上的時空,是過去、是記憶,也連結到過往發生的恐怖景象。

坑內的母親,面對逝子不只哀慟、憐憫,也有深刻的自責與無語問蒼天的悲憤。展演母親的舞者Andressa Miyazato淋漓盡致地體現母親細微複雜的情緒。她瘦長的身體,有時虛弱憔悴的舞動、有時雙手不斷重捶胸口、有時兩眼空洞望著前方、有時拾起筆刷溫柔的為兒子上妝、有時趴在地上抽蓄猶如痛哭失聲。舞者已非「跳舞」,動作並非核心,而是透過極大情緒能量外溢而不得不的揮舞感動全場。那是一股想要大喊,卻無法發聲的壓抑性傷痛。這巨大的哀慟配上游麗玉與游源鏗的古琴和哀怨歌聲,形成一股死沉的寂靜。母親的裝扮則更視覺化死沉的表徵。一身從頭髮、臉面到四肢慘白的呈現,猶如石膏般僵硬的外表封藏了內心激動的情緒。正是此寂靜漠然的外表深藏著滿腔悲憤的哀慟,醞釀出極為殘酷、難以言喻的傷痛。這個傷痛一揭穿就像山洪暴發般似的,因此必須遮掩隱藏。而舞作的呈現則以美的修辭,要觀者直視那不可言說的秘密與巨大的哀傷。

相對於坑內的展演,台上的展演則如史詩巨作,映照出母親腦海的記憶與自己和自己的對話。其中包含亂槍掃射的場面、刑求的恐怖哭喊、家屬認屍的畫面,還有母親與年少自己的對話、母與子的牽絆、惡人對母親的踐踏、新娘的憧憬與惡夢等。其中,最令我感動而淚流不止的片段並沒有宏偉的場景、悲壯的動作,也沒有悽慘的尖叫、控訴的憤怒。如果我沒記錯,那一段是《新娘妝》中唯一一段有著輕快悠揚爵士樂聲的場景。一個個二二八紀念碑上的亡靈,輕快自由的飛揚舞蹈,而且是以極為溫柔流暢的舞姿。原本一片漆黑的天幕也像似百葉窗開啟了葉扇,溫暖的光亮照進陰暗的禁地,使得靈魂獲得救贖而得以自由飛翔。舞台上雙人或個人的舞動各有各的風采,滑翔、滾地、昂首、擁抱、開懷的互視,乃至乘風自由的奔跑。這本來是存活應有的生命本質,在現實世界卻成了期望中的理想,甚至難以達成的奢望。此段的音樂與舞姿讓整部沉重哀傷的舞作,有了光明與前進的希望與力量。也讓我們看到自由與人權不再只是意志或文字,而是生命得以流暢表達的存在狀態。

《新娘妝》以女性受難者的視角展開,內容交織著歷史、記憶、政治、人權、性/別等議題,哀弔天地兩隔的世間親情,探討權力與反抗的關係,更預見一個可以自由表達、無懼無恐的開放世界。如此多的議題,實非此短文所能描述與評述。宏觀而言,《新娘妝》是林美虹對於家鄉歷史的重新認識,並藉此提問今日世界中關於人權與自由的議題;微觀而言,舞作的呈現讓演出者(包括五十多位台灣素人表演者)與台灣觀眾一起進入一個記憶逝者、撫平傷痛的集體祭典。《新娘妝》不只演出讓人悸動,謝幕觀眾席的騷動與熱情也是我觀舞多年未曾見到的。觀眾席的鼓掌與叫喊已經超出了對舞作的激賞,而是集體與舞作共振共鳴的激動。

而我,必須在此停筆。在感性與理性的交戰下、在舞作莫大的情感衝擊而難以抽身中──暫時,停筆。

註釋

1、石志如:〈專訪林美虹《新娘妝》:帶著對家的疼惜,召喚人權自由的關懷〉,《PAR表演藝術雜誌》第318期(2019年6月),頁30-33。

2、同前註。

《新娘妝》

演出|林美虹、奧地利林茲國家劇院舞團
時間|2019/07/07 14:3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歌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新娘妝》可稱為傷痕美學的代表作,她讓喪夫、喪子的兩代冤屈、雙重悲痛,在悠然的樂曲及歌聲中緩緩傾訴,也讓舞者們的肢體大解放,跳脫制式的舞蹈風格,改以扭曲的身形、驚惶的面部表情、發自肺腑的吶喊及毫無保留的肢體碰撞,細數悲痛的往事。(戴君安)
7月
10
2019
所以,「跳舞的劉奕伶」或「脫口秀的劉奕伶」,孰真,孰假?跳舞的劉奕伶必是真,但脫口秀的劉奕伶難免假,此因寄託脫口秀形式,半實半虛,摻和調劑,無非為了逗鬧觀眾,讓觀眾享受。
7月
21
2024
作品《下一日》不單再次提出實存身體與影像身體的主體辯證,而是藉由影像之後的血肉之軀所散發的真實情感,以及繁複的動作軌跡與鏡頭裡的自我進行對話;同時更藉自導自演的手法,揭示日復一日地投入影像裡的自我是一連串自投羅網的主動行為,而非被迫而為之。
7月
17
2024
無論是因為裝置距離遠近驅動了馬達聲響與影像變化,或是從頭到尾隔層繃布觀看如水下夢境的演出,原本極少觀眾的展演所帶出的親密與秘密特質,反顯化成不可親近的幻覺,又因觀眾身體在美術館表演往往有別於制式劇場展演中來得自由,其「不可親近」的感受更加強烈。
7月
17
2024
「死亡」在不同的記憶片段中彷彿如影隨形,但展現上卻不刻意直面陳述死亡,也沒有過度濃烈的情感呈現。作品傳達的意念反而更多地直指仍活著的人,關於生活、關於遺憾、關於希望、以及想像歸來等,都是身體感官記憶運作下的片段。
7月
12
2024
以筆者臨場的感受上來述說,舞者們如同一位抽象畫家在沒有相框的畫布上揮灑一樣,將名為身體的顏料濺出邊框,時不時地透過眼神或軀幹的介入、穿梭在觀眾原本靜坐的一隅,有意無意地去抹掉第四面牆的存在,定錨沉浸式劇場的標籤與輪廓。
7月
10
2024
而今「春鬥2024」的重啟,鄭宗龍、蘇文琪與王宇光的創作某程度上來說,依舊維持了當年與時代同進退的滾動和企圖心。畢竟自疫情以來,表演藝術的進展早已改頭換面不少,從舞蹈影像所誘發的線上劇場與科技互動藝術、女性主義/平權運動所帶來的意識抬頭、藝術永續的淨零轉型,甚至是實踐研究(Practice-as-Research)的批判性反思,也進而影響了三首作品的選擇與走向
7月
04
2024
當她們面對「台灣唯一以原住民族樂舞與藝術作為基礎專業」的利基時,如何嘗試調和自身的文化慣習與族群刺激,從而通過非原住民的角度去探索、創發原住民族表演藝術的樣態,即是一個頗具張力的辯證課題。事實證明,兩齣舞作《釀 misanga'》和《ina 這樣你還會愛我嗎?》就分別開展兩條實踐路線:「仿效」與「重構」。
6月
27
2024
現實的時空不停在流逝,對比余彥芳緩慢柔軟的鋪敘回憶,陳武康更像帶觀眾走進一場實驗室,在明確的十一個段落中實驗人們可以如何直面死亡、好好的死。也許直面死亡就像余彥芳將回憶凝結在劇場的當下,在一場關於思念的想像過後,如同舞作中寫在水寫布上的家族史,痕跡終將消失,卻也能數次重複提筆。
6月
26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