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暴與受暴的自我綑縛《天倫夢覺:無言劇2012》
11月
28
2012
天倫夢覺:無言劇2012(許斌 攝)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388次瀏覽
林乃文

空間是黑的,窗簾是白的,沒人穿的衣服幢幢垂掛著,當某種低頻噪音響起時,我突然覺得毛孔緊張,耳目高豎,此時一陣風吹進來都可以駭殺人。危險的氣息是暴力的信號。暴力經常是隱身的,但無所不在,於是不知不覺我們就口乾了,心竭了,闔上我們的感受神經,撲滅無力感同時也撲滅行動力。

自上個月底連續三齣戲:《燕子》、《Preparadise Sorry Now》、《天倫夢覺:無言劇2012》分別以不同角度不同方式演繹暴力,逼迫重新打開我們闔上的神經。何其不幸,逃入劇場還要面對綿綿無盡的暴力襲擊;但又何其有幸,仍有人願意以如此不廉價的方式表述它的存在。

拿開抗議牌子,丟掉腳架,裸露出抗議者鄭志忠與其強烈表述成對比的孱弱下肢,他坐在場中央的大椅上,從椅冊的書包翻出雜誌、火柴、迷你投影機等道具,他想辦法下嚥,但無法不嘔吐。這個劇場形象與鄭志忠的日常形象是重疊的:多年來他不間斷做他的靜默行動抗議,後來週復一週地前往信義路上的美國在台協會門口舉牌發傳單站樁。夥同的朋友漸漸零星了,飄散了,三日五天曬網,他就單槍匹馬自己去走、去站,把所有「傢伙」綁在他的三輪摩托車上,就像當他雙手撐柺杖時,那些「傢伙」就左披右掛地陪他站樁,他體量很小,長得也不強勢,唯有倔強的神情說明他的強度。

相較於《燕子》的現場直擊暴力,《Preparadise Sorry Now》象徵的歐洲法西斯,《天倫夢覺:無言劇2012》的暴力是母與子、照顧者與受照顧者、上層管理者與下層被統治者之間的暴力。坐在舞台後方一身黑色僕婦打扮高大安靜的是音樂人黃大旺。他戴女假髮,嘴啣著口哨,簡短哨音聲聲都是命令、規訓、戒律,不囉嗦,無模糊地帶,聽話照做就是。這個母親/照護者/管理者的角色,每一次上前盡其義務的「照顧」、「施予」、「呵護」,都是極其殘暴、無情、迫害,猶如一次又一次的暴力儀式:綑綁人的安定、噎死人的餵食、窒息口鼻的擦身;加上虛應故事的打掃,敷衍粗魯的包垃圾,甚至把人當物用紙箱狠狠打包,如是堅持一個多小時。

終於兒子/受保護者/受統治者強韌地倖存下來而且有反抗機會了。他從紙箱龜爬出來,渾身是濕,從垃圾袋裡搜出收音機,搜出統治者使用的口哨、韁繩、漏斗,他反身把母親/照顧者/管理者以暴易暴地綑綁、羞辱,用漏斗把哨音灌入耳膜。當鄭志忠雙手代腳攀著椅背,下肢舉到高空時,彷彿一個被壓迫者高歌的印記,令人興奮,同時也令人戰慄,因為一個新的壓迫者、宰制者、施暴者又起。暴力從來不曾消失,只是換人做做看。永無止盡的鄙視、暴力、仇恨、報復、互相消耗、兩敗俱傷的戲碼,因為我們經歷過,我們疲憊過,我們失望過,所以不言自明,我們又閉上眼睛。

燈暗再亮,綑綁解了,母親攤坐大椅上,兒子依偎於右腿邊。可能也只能這樣,選擇原諒,選擇和解,選擇相信血濃於水。看過幾次柳春春的演出,覺得有種越來越清晰的質地,無言依舊,可不再僅曝現受暴者的傷,也漸漸能描繪施暴者的形貌,因為暴力像基因一樣,不斷地潛伏又浮現,循環到下一代,不僅出現在對手身上,也會出現在自己身上。

《天倫夢覺:無言劇2012》

演出|柳春春劇社
時間|2012/11/25 20:00
地點|台北市牯嶺街小劇場2樓藝文空間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天倫夢覺》從中展現的台灣小劇場珍貴的印痕,不在於有別主流劇場以清晰的語言不斷陳述解釋現實的美學,而在於以高度凝練的身體,展現與權力對峙中無法化約的複雜關係,不斷深究的頑抗精神。(鴻鴻)
11月
27
2012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11月
20
2024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
11月
20
2024
當我說《巷子裡的尊王》的正式演出,是一個進化版的讀劇演出時,我要強調的是導演、演員、和設計者如何善用有限的資源,以簡樸手法發揮文本的敘事能量,在劇場中創造出既有親密關聯,又能容許個人沈澱的情感空間,更有可以再三咀嚼的餘韻,是令人愉悅的閱讀/聆聽/觀看經驗。
11月
14
2024
在我看來,並不是省卻改編與重塑情節的便宜之道,相反地,為鄉土劇語言嘗試接近了「新文本」的敘述方式,讓過去一直以來總是平易近人、所謂「泥土味」親和力的鄉土語言,有了另一種意象豐饒的前衛美學風格。
11月
08
2024
由莊雄偉與林正宗導演、鄭媛容與郭家瑋編劇的《鬼地方》,採取策略十分明確,選擇捨棄具體角色與故事,直接拆卸自書中、未做更動的文字(但大幅翻譯為台語)提煉出「風聲」的意象;或以古典音樂術語來說,成為整齣戲的「主導動機」(leitmotif)。
11月
08
2024
米洛.勞不僅讓觀眾直面歷史的傷痕與當下的現實,也喚醒了我們對於道德責任與社會正義的思考。在這個充滿挑戰的時代,劇場成為一個重要的公共論壇,讓我們重新審視自己的立場和行動。
11月
04
2024
有別於一般戲劇敘事者的全知觀點和神秘隱蔽的創發過程,這種將敘事建構的過程近乎透明的「重現」方式,就像議會錄影,意味著將批判權將交還觀看者,由觀看者自己選擇立場閱讀。
11月
04
2024
因此,在劇場中,我們安靜聆聽專注凝視,為了不遺忘,悲劇結束之後,離開劇場,我們則必須開始想像一個不同的未來,一個不再以自我為中心、不再以進步為唯一的價值選擇,一個能夠真正落實社會正義與人性尊嚴的未來。
11月
04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