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是黑的,窗簾是白的,沒人穿的衣服幢幢垂掛著,當某種低頻噪音響起時,我突然覺得毛孔緊張,耳目高豎,此時一陣風吹進來都可以駭殺人。危險的氣息是暴力的信號。暴力經常是隱身的,但無所不在,於是不知不覺我們就口乾了,心竭了,闔上我們的感受神經,撲滅無力感同時也撲滅行動力。
自上個月底連續三齣戲:《燕子》、《Preparadise Sorry Now》、《天倫夢覺:無言劇2012》分別以不同角度不同方式演繹暴力,逼迫重新打開我們闔上的神經。何其不幸,逃入劇場還要面對綿綿無盡的暴力襲擊;但又何其有幸,仍有人願意以如此不廉價的方式表述它的存在。
拿開抗議牌子,丟掉腳架,裸露出抗議者鄭志忠與其強烈表述成對比的孱弱下肢,他坐在場中央的大椅上,從椅冊的書包翻出雜誌、火柴、迷你投影機等道具,他想辦法下嚥,但無法不嘔吐。這個劇場形象與鄭志忠的日常形象是重疊的:多年來他不間斷做他的靜默行動抗議,後來週復一週地前往信義路上的美國在台協會門口舉牌發傳單站樁。夥同的朋友漸漸零星了,飄散了,三日五天曬網,他就單槍匹馬自己去走、去站,把所有「傢伙」綁在他的三輪摩托車上,就像當他雙手撐柺杖時,那些「傢伙」就左披右掛地陪他站樁,他體量很小,長得也不強勢,唯有倔強的神情說明他的強度。
相較於《燕子》的現場直擊暴力,《Preparadise Sorry Now》象徵的歐洲法西斯,《天倫夢覺:無言劇2012》的暴力是母與子、照顧者與受照顧者、上層管理者與下層被統治者之間的暴力。坐在舞台後方一身黑色僕婦打扮高大安靜的是音樂人黃大旺。他戴女假髮,嘴啣著口哨,簡短哨音聲聲都是命令、規訓、戒律,不囉嗦,無模糊地帶,聽話照做就是。這個母親/照護者/管理者的角色,每一次上前盡其義務的「照顧」、「施予」、「呵護」,都是極其殘暴、無情、迫害,猶如一次又一次的暴力儀式:綑綁人的安定、噎死人的餵食、窒息口鼻的擦身;加上虛應故事的打掃,敷衍粗魯的包垃圾,甚至把人當物用紙箱狠狠打包,如是堅持一個多小時。
終於兒子/受保護者/受統治者強韌地倖存下來而且有反抗機會了。他從紙箱龜爬出來,渾身是濕,從垃圾袋裡搜出收音機,搜出統治者使用的口哨、韁繩、漏斗,他反身把母親/照顧者/管理者以暴易暴地綑綁、羞辱,用漏斗把哨音灌入耳膜。當鄭志忠雙手代腳攀著椅背,下肢舉到高空時,彷彿一個被壓迫者高歌的印記,令人興奮,同時也令人戰慄,因為一個新的壓迫者、宰制者、施暴者又起。暴力從來不曾消失,只是換人做做看。永無止盡的鄙視、暴力、仇恨、報復、互相消耗、兩敗俱傷的戲碼,因為我們經歷過,我們疲憊過,我們失望過,所以不言自明,我們又閉上眼睛。
燈暗再亮,綑綁解了,母親攤坐大椅上,兒子依偎於右腿邊。可能也只能這樣,選擇原諒,選擇和解,選擇相信血濃於水。看過幾次柳春春的演出,覺得有種越來越清晰的質地,無言依舊,可不再僅曝現受暴者的傷,也漸漸能描繪施暴者的形貌,因為暴力像基因一樣,不斷地潛伏又浮現,循環到下一代,不僅出現在對手身上,也會出現在自己身上。
《天倫夢覺:無言劇2012》
演出|柳春春劇社
時間|2012/11/25 20:00
地點|台北市牯嶺街小劇場2樓藝文空間